第十三章
“昨日你也见过陆羡之了,觉得此人如何?”
宽敞明亮的马车内,鎏金雪腻熏笼静燃,温暖中散发着沁人幽香,沈睿侧卧于软榻上,忽地瞥向趴在车窗边欣赏景色的宁予安,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话。
宁予安明显一愣,瞅见这位殿下认真的神情后,回想了一下昨夜那人拿着弓箭的样子,皱眉道:“挺瘆人的。”
看着宁予安满脸诚恳的模样,沈睿被她轻飘飘说出来的这几个字逗笑,“比吾还可怖?”
“殿下说什么呢,”宁予安眉头轻轻一皱,佯装不解道:“殿下玉树临风,温柔亲切,与可怖二字有何关系。”
“那陆旻才可怖,初次见面就拿弓戳我下巴,凶神恶煞的样子,吓死我了。”
沈睿轻笑,睫羽半垂,在脸上投下暗影,“你莫非是忘了,吾当初杀洪炆的手段。”
“呃,这个没忘,”宁予安斟酌了片刻措辞,正经道:“但是予安和洪炆那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可不一样,洪炆在殿下眼皮子底下帮沈苑做事也就罢了,还屡次将殿下的作战计划泄露给敌军,造成我军极大损伤,实在是该死。而予安一心只为殿下筹谋,如此赤胆忠心,日月可鉴,殿下不会舍得杀我的是不是?”
沈睿不想听她在这逞口舌之快,掀了掀眼皮正色道:“不知道你平日里是否听过关于陆羡之母亲的坊间传闻?”
宁予安好似来了兴致,笑道:“自然听过,大将军的母亲兰倾夫人,是名闻天下的美人,传言连艳丽百花见了她的容颜,都会自惭形秽,为之倾倒。”
沈睿则道:“自古此等美人大都会被帝王收入后宫,再不济也是被权贵据为己有,你就不好奇她为何能平安无恙地嫁给一方守将?”
宁予安半托着下巴,悠悠开口:“昌乐侯生前只是一方守将,官职确实不算高,但兰倾夫人的父亲,乃是侍中,皇帝近臣,纵使是权贵也不敢轻易得罪。武帝雄心伟略,并不好色,所以子嗣不算多,也就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而文帝生前只钟情于懿德皇后一人,连后宫都形同虚设。至于当今陛下……”
她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沈睿神色,虚咳两声接着说,“当今陛下好不好色,深不深情,我不清楚,但陛下刚即位,美人就香消玉殒了……”
听罢这一段嘀咕,沈睿嗤笑摇头,一字一句告诉她,“兰倾夫人,曾与当今陛下,有过一段情。”
一瞬间,空气仿佛都静止。
沈睿又嘲笑道,“人人都说吾是父皇最喜爱的皇子,其实那喜爱还不及陆羡之的一半。”
宁予安微微讶异,而后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殿下接下来不会是想说,还有传言,大将军是当今陛下的儿子吧?”
沈睿轻叹一口气,“嗯。”
“不是…”宁予安有些哭笑不得,“不会吧,这未免也太离谱,我可听说,昌乐侯和兰倾夫人乃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夫妻之间十分恩爱。昌乐侯逝世才两年,兰倾夫人就抛下年仅十二岁的大将军在昌乐侯墓前殉情了。”
“还有就是,此等传言,我们普通百姓闻所未闻。殿下听的,应该是宫闱妃嫔们的私下闲谈。”
沈睿:“是又如何。”
宁予安缓慢摇了摇头,“不如何,我只是敬佩殿下能如此平静地听自己母亲讲述自己父亲的风流韵事。”
沈睿白了她一眼,“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堂堂一国之君就更不必说,佳丽三千都不为过,与之相应的,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吾早已习惯。”
宁予安:“哦。”
沈睿忽然想起什么,挑眉笑道:“宁予安,你是不是还没有过女人。”
宁予安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殿下你是知道的,予安还未曾娶妻呢。”
见此,沈睿倒是有些好奇,“那你以后娶妻,难道便能做到一生一世只钟情一人?布衣男子能做到一夫一妻,是因为他没有能力纳妾,而并非不想,但凡是有权势的男人,谁能只满足于一个女人?吾觉得如文帝那般深情之人,终究还是凤毛麟角。”
情爱之事就如过眼云烟,可随风即逝,沈睿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一人至深,起码此时此刻是这样认为的。
何况,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简直是越扯越离谱,宁予安也不知这话题怎就到自己身上了,她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尴尬笑了笑,“兴许能。”
随后赶紧转移话题,“殿下,虽然我们现在也证实了猜测,可我总觉得,邛僰与檀夫人也不是一般关系,若是檀夫人真做了红杏出墙之事,我就这么去揭露,岂不是会让陛下颜面扫地?”
被她这么一问,沈睿也从刚才的问题中回神,讥笑道:“今早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吾做事要大胆的。”
“那不一样,”宁予安垮起个脸,语调故意略含苦涩,“顺着陛下的心思去得罪陛下不喜欢的人,这当然要敢作敢为,至于直接去得罪陛下,原因大概是我活腻了……”
“你什么意思,”听她这样说话,沈睿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宁予安,你不要说你又想让吾去化干戈为玉帛。”
“怎么会,人家都欺负到殿下头上来了,这口恶气必须得出,”宁予安义愤填膺地说着,而后话锋一转,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殿下莫忘了,此事针对的又不止你一个人。”
“你是说,拉吾二皇兄下水?”
“然也。”
沈睿唇角抿出温柔笑意,说出的话却叫人寒心,“沈苑是你的上司,要如何你自己看着办,别祸害吾就成。”
宁予安:……
这绝对是一个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主子。
***
回到朝翎城,宁予安半只脚刚踏入督吏府便觉得不对劲,猛然间想到某些事情,又把脚收回。
她认为自己还是躲两天比较好。
“宁督尉”
果不其然,幽冷的声音森森从身后传来,宁予安心跳都漏了一拍,不过这事迟早都要面对,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臂活络了一下筋骨,转过身灿烂一笑,行礼道:“荀公子。”
荀陌本就漠然的脸此刻冷得像一块千年寒冰,他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戏耍他,还是个乡野之徒。
作为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子弟,当代大儒荀濯丞相的侄子,他自幼克己守礼,纵然此刻已经怒火中烧,却仍然能维持着表面的矜稳,只是也许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那修长的手指早已攥紧成拳。
连发出来的声音也不可避免地带着几分切齿,“听闻宁督尉在蓝田县又遭遇了刺杀?”
只这么一问,宁予安便知聪明如荀陌,结合她先前那般作为,现在已经猜出了几分端倪。
既然如此。
她索性再胆大一些,直接上前去握住荀陌手腕,将人往督吏府中拖去。
此举出乎意料,荀陌一时竟忘记甩开,迈过门槛后才骤然反应过来,气急到话都说不太顺畅,“你…你做什么?”
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荀公子莫急,予安待会定会一五一十地与公子讲清事情原委。”
“为何不现在讲?”
宁予安拉着荀陌进入大堂,才回答道:“因为整件事也关系到二殿下,所以固然也要让二殿下知情。”
话音落下,沈苑也刚好进屋,只是表情有些不自然,抬手覆在唇边轻咳一句道:“方才大老远便见你俩……”
宁予安偷偷瞄了荀陌一眼,打断道:“殿下,予安方才一时着急才失了礼数,殿下切莫再提,你瞧荀公子都害羞了。”
荀陌耳根更红,“你……”
“好好好,”沈苑意下了然,忍住笑意恢复常色,“那予安你便说说何事如此紧急。”
一番玩笑话过后,宁予安道:“之前刺客盗用督吏府腰牌,妄图离间两位殿下一事,予安现在已大概确定是何人所为。”
接着便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给沈苑与荀陌听。
沈苑听完很是吃惊,“所以你先前让文聿带人去横门大街,目的是让对方放松警惕,认为你是个胆小怕事之人。”
毕竟,荀陌做事可是众所周知讲究章法,雷厉风行,任谁也不敢猜测,不敢相信,荀文聿会愿意陪一个乡野书生一起演戏。
当然,若早知真相,荀陌也的确不会去配合宁予安这般做法。
堂堂荀氏公子,何曾被如此戏耍,沈苑微微侧目望去,果然看见俊颜铁青的荀文聿。
宁予安面露惭愧,表现出真心实意道歉的神情,“荀公子,予安也是无奈之举,并不是有意欺瞒。”
“予安现在四面楚歌,不知公子能否大人不记小人过,暂且不与予安计较,等事情解决再算账也不迟。”
说者有心,听者亦有意。
沈苑知晓宁予安此言主要是说与他听的。
他微一思量道:“这事着实不太好办,虽然你已确认是邛僰与檀夫人合谋,可此二人具体是何关系,尚且不知。邛僰本就颇得圣眷,他因何要铤而走险帮檀夫人离间吾与子玄,是有把柄握在檀夫人手中,还是……”
未说出的话语,大家都心照不宣。
若是二人真有私情,那便不能直接告发。
看出来了沈苑亦是有所顾虑,宁予安便直接说出来自己的想法,“殿下,其实也有解局之法,只不过须殿下亲自出手。”
沈苑疑惑,“什么?”
“檀夫人是六殿下的生母,她原本应该是想坐山观虎斗,为六殿下铺路,如今这刺杀案是有了,还弄得人尽皆知,二殿下与三殿下却没斗起来。虽然此案最重要的是要找出真凶,可二殿下你自证清白也同样重要。”
“我们与陛下自是知晓二殿下是无辜的,但百姓悠悠众口就难说了。”
荀陌问:“你要子昑如何自证?”
宁予安轻轻一笑,将先前的那块腰牌掏出,“无疑是拿出证据说话,等这腰牌的主人主动来认罪。督吏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督吏府中人若在外执行任务死了,尸体会由督吏府亲手埋葬,并将代表身份的腰牌取回,这一点二位督事令比予安清楚。”
“档案记载,赵一杏于三个月前突然葬身于火海,如今看实则不然。这腰牌都尚且完好,至于人,大抵是逃了,并且有我们太卜令大人帮助,特意掩去他的踪迹。”
沈苑还是不太明白,“就算找到赵一杏,又如何能破局?”
宁予安眸中似有流光闪过,继续说道:“若邛僰真的能为檀夫人做出豢养死士刺杀皇子之事,足以见其深情厚谊。由此予安觉得,说不定邛僰也能舍己为人,将罪责全都揽于自身。现今他已知晓我宁予安并非善茬,况且身在朝翎,他亦不好明目张胆再来取我性命,所以很有可能,这一向深居简出的太卜令大人也许会主动来找我谈条件。”
“方才也说了,两年前我在常州就见过邛僰与赵一杏,此二人关系不简单。那日去翻阅督吏府名册,便是欲从赵一杏生平经历中看看有何契机能让他与邛僰产生联系,关系又究竟有多深。若我没记错,邛僰是在当今陛下即位那年才入太常寺,此前曾在民间各地游走,专为官宦人家做法事,赚的钱会用来救助乞儿,赵一杏十岁那年家破人亡,成为孤儿,便受过邛僰救助。救命之恩重如山,赵一杏若听闻邛僰出事,又岂会无动于衷。”
荀陌眸光微颤,很不可思议,“照你这么说,赵一杏是你谈判的筹码,只要赵一杏落在我们手中,以邛僰多疑的性子,会担心赵一杏将一切供出,而他为了保檀夫人,说不定会去御前自告。”
“嗯,大概就是荀公子理解的这样。”
宁予安错开荀陌的目光,镇定自若点点头,又说道:“邛僰与各位皇子之间,并无太大交集。我们能想到的,陛下肯定也能想到,只要邛僰自己去招了,陛下怎会不去深思,不起疑心,从而顺藤摸瓜怀疑到檀夫人身上呢?”
听完宁予安一通说辞,沈苑嘴角虽微勾着淡笑,心底却生出凉意。
若早知日后有这样一人为敌,想必谁都会选择先除之为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