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没娘,稀里糊涂长到二十岁,从不懂母子之情,可此刻听见江怀玉肝肠寸断的悲泣,再回想唐贞儿决然提枪而去的背影,仿佛忽然明白,何为“为母则刚”。
待他情绪稍加平复,我拍拍他头顶:“怀玉,天快黑了,咱找个山洞避一避。若是这样冻死,那就白费你娘一番苦心。”
说罢,我驻枪站起来,又拉他起身,薛六娘在旁搀扶。三人蹒跚而行,无奈地界陌生,这般没头苍蝇似的乱走,又如何能找到山洞?
幸而天将黑时,偶然发现一条人径,循路小心寻去,遥见山林中有一间小木屋,窗扉间透出阑珊灯火。
“等着。我去探探。”我指竖唇前。
江怀玉拽住我衣袖:“我去……娘亲让我保护你。”
“你脑子已乱,探不明白。”我拍开他的手,拄枪迂回而去,藏在树后拢耳细听。
狭小木屋中,传来女子啜泣之声,似又有人低语宽慰,复又有婴儿啼哭声。
声声重叠,交织成一片茫然与惶恐,倒不见惊骇,也未闻男子粗声。
我再贴近屋壁,凝神细听,确认屋内仅有妇孺避难,便扣门求助:“诸位娘子,我是逃难的难民,外头下雨,可能带我家弟弟妹妹进屋避雨?”
屋内慌乱一阵,才有个老妇战战兢兢隔门问:“娘子是哪村人?听声陌生。”
“我是兰州人,远嫁东京。不曾想我家相公刚去南边办事,北辽却打过来,无奈只能千里逃亡,投奔娘家。谁知前几日遭遇溃军,将驴车冲毁。我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在山间游荡数日,已在无处可去……”我卖可怜道。
屋内众人商议片刻,老妇终于开门,见我肚腹隆起,神色稍松,却又见我拄枪而立,惊得倒退两步。
我急忙和善微笑:“别怕。我原是江湖镖师,相公是商人,因而结缘。此番逃难,不得以携带兵器自保,如若不然,路上恐怕已遭劫掠。”
老妇警惕打量半晌,才道:“罢了,瞧你也是苦命人,快些进屋避雨吧。”
“多谢。我这就唤弟妹过来。”说罢,我扭头呼喊,“六娘,怀玉,这边没有歹人,快过来。”
二人听我呼唤,方才前来。幸而江怀玉眉清目秀,又只是个半大小子,虽配剑在腰,倒也没引起太大恐慌。
这间猎人歇脚的小屋甚为狭窄,屋内共六个妇人、两个小儿,加上我三人,更显拥挤。出于同情,她们主动让出火堆,让我三人在前取暖,还泡来三碗干粮。只是她们也只得一身衣衫,寻不到干衣裳来更换。
言谈间,我得知这群妇孺是山脚下的村民。三日前梁军溃败,辽兵随后而至,烧杀抢掠。她们在父兄、丈夫的掩护下,仓促避入山中猎户之所,方才幸免于难。
言及此处,众人不禁泪如雨下,有人捶胸质问:“北辽远在东北,怎会跑我们这穷乡僻壤来?那些当兵的,每年吃那样多粮饷,怎不来保护我们?”
我无言以对,只能埋头吃干粮,一份不够,还得再吃小小仙儿那一份。
当夜和衣而眠,衣衫半湿,我与薛六娘紧紧偎依取暖。江怀玉自觉缩去屋角,次日晨起时,却发起高烧。
薛六娘绝不离身的药箱早被溃军踩碎,前日辽兵追索而至,仓促间,药物也随补给丢失。她束手无策,只能拧来湿布,覆在他额上降温,余下全靠他自己硬扛。
昏昏沉沉间,江怀玉已数次惊厥大喊“娘亲”。起初众妇孺还一惊一乍,其后倒更觉他可怜,有位年轻娘子自告奋勇,进山采药。
薛六娘随她而去,我无力跟随护卫,只能待在屋中,照顾江怀玉。
半日后,我正泡干粮喂他,却忽听林间传来男子声,急忙趴在窗缝后窥看,立时骇得汗毛炸立——
有个村民,领来三个辽兵,正指木屋方向!
一位娘子也已察觉异样,趴窗一望,吓得正欲尖叫。
“别慌!”我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环视四周,沉声道,“都别慌。只三个兵,都别慌。”
屋外声音已然接近。极速思量间,我见墙面上挂有陷阱,连忙取来,铺设门内,再摘下猎弓,匆忙道:“都镇定!我是镖行头子,三个散兵,杀得了。”
说罢,我捂住肚腹,从后窗小心翻出,自屋后潜入林间,再迂回绕至辽兵身后。
那男村民点头哈腰,领辽兵至屋前,对屋内喊:“各位妹子嫂子都别怕,军爷缺几个端茶倒水的。你们都老实出来。”
屋内众妇孺闻言,吓得惊呼连连。听闻此声,辽贼如豺狼见血,嚎叫怪笑着踹门便入。当头那个立时踩中陷阱,扑地哀嚎。
见敌落险境,我搭弓一射,无奈弓未调试,箭法也欠准,一箭射在门扉上。
最末那辽兵听见声响,瞥见箭矢在侧,扭头回看。
我一咬牙,搭弓连射,他反应却快,侧翻躲避,几箭接连落空。
妈的,怎就没把弩?若有神臂弩在手,爷早将这三人一串射穿!
当中那个辽兵尚在协助同伴脱离陷阱,最末这个辽兵却已迅速搭弓,反射而来!
我连忙闪身树后,只听身侧接连“嗖嗖”几声,急中生智,弃弓拧枪,故意惨叫一声。
少时,脚步声接近。我竖耳细听,来者仅一人,屋内那两人似与谁打斗起来。
我焦急如焚,却只能强耐性子,屏息藏于树后,只听那辽子挥刀乱喝,不断接近。我悄声沿树干回绕一圈,见那辽子的注意力被地上的猎弓吸引,持枪便往他后腰窝猛刺而去。
辽子惨叫一声,如野猪挣扎。我再回枪断脊,便也顾不得细看,提枪赶向木屋。
屋内女子惊呼声、辽语喝骂声、刀兵交接声混乱不堪。已有妇孺连滚带爬逃出,而那男村民吓得抱头蹲地,瑟瑟发抖。
待我踏入屋中,却见地上已躺倒一个辽兵,另一人却持刀将江怀玉逼到墙角。江怀玉烧得浑身无力,憋红脸举剑架挡。
我再不迟疑,刺枪穿腹,江怀玉也趁机架开长刀,一剑封喉。
见我又不禁拄枪滑跪,江怀玉连忙扑过来,焦急问:“樊姐姐,你还好吗?”
“无事。缓缓,缓缓。”我摆手道,“另外两个,都去喉咙上补一剑。还有那村民,先砍脚筋,别让他跑。”
江怀玉咬牙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听屋外传来女子的打骂声。那村民痛呼急喊:“别打,别打啊!我也是没办法!别打啊!”
我拄枪走出屋外,见众娘子正在围殴男村民,不住骂他“白眼狼”“丧良心”“黑心瞎眼的狗东西”。
江怀玉反倒不好上前,提着滴血的长剑,手足无措,扶墙而立。
“你还病着,坐下歇会儿。”我吩咐一声,待众人义愤之情稍平,方才上前审问,“老实交代,多少人被俘?村里有多少辽兵?”
那人鼻青脸肿,又见我提枪而立,不敢不答:“没……没死的,都被俘了,我也没办法啊……辽兵大概三四十个,罗刹一般胡乱杀人,我再不招,也得跟着被杀。”
我冷笑一声,又问:“领兵的是谁?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村民连连摇头申辩:“这我哪知啊?辽语叽里咕噜,我哪听得懂?”
话音未落,一人冲上前来,揪他衣领喝骂:“听不懂你还唬我们去端茶倒水?去年你摔伤腿,还是我家相公帮你收麦。你个天杀的狗东西!我家相公在哪儿?也被你出卖了?”
村民缩头不敢吱声。
我权衡一番,知这狗嘴里也套不出军情来,待这娘子发泄完怒火,便轻轻拂开她,二话不说,一枪划破这狗东西的咽喉。
方才击杀异族,是情势危急,众人尚且顾不得。此刻见我手刃乡邻,众人又于心不忍,或是捂脸惊叫,或是心有余悸望我。
“樊宝珠,你怎么……怎么……”薛六娘惊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顾不得多做解释,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定会有辽兵再来探查。赶紧收拾东西,再往深山里避。”
“可是……山里有猛兽,也没口粮。”老妇人犹豫道。
我思量片刻,坚定道:“猛兽避人,不足为虑,咱们结伴而行,再做些木栅栏围住营地。至于口粮……附近还有村落没?我去搜一搜,最好能搜来种子。战乱不知要蔓延几时,保不齐,咱得在山里避上一两年。”
有位娘子娘家在邻乡,略指方位。余人在老妇人的带领下,先前往山里一处山洞避难。
我与薛六娘、江怀玉相互搀扶,跟随在后。薛六娘悄声问:“你这是打什么主意?不去陇安?”
我无奈叹道:“陇安必然城破,周边大镇也不知有几处能保全。四处都有辽兵游荡,我大着肚子,没法安全穿行。为今之计,大约也只能暂避深山,待到生下孩儿,托付于人,再做计较。六娘子,我听人说‘七活八不活’,你有法子让我七月早产不?”
薛六娘恶狠狠剜我一眼,不作答复。
当夜暂且宿于山洞之中。我扶腰立于洞口,一手握枪簪,遥望南方。小小仙儿似乎也思念起爹爹,在腹中微微而动。
我低下头来,一手抚腹,一手将那枪簪轻轻摇晃,阴阳鱼与枪身轻碰,如拨浪鼓般细微脆响。
“儿啊,你丁姨姨说,孕妇要多与胎儿说话,生下来的孩儿才聪明。你来得不是时候,兵荒马乱的,娘都没工夫同你说话。不过,你爹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你定会青出于蓝。”我抚腹微笑,柔声叨念,“今日又杀三人,可是吓坏了吧?别怕,虽造下杀孽,可你爹在东京救过百万黎民,即便是生杀相抵,娘还有百万个辽子可杀。咱先杀尽这入侵大梁的三十万敌军,再挥师杀穿幽云九州,将七关全收回来。娘是夜光虎出山,是贪狼星下凡,娘为你杀出个太平盛世来。你乖乖听话,先在这山里长着。武灵山是块宝地,景色清幽,不像赤霄关那些山头,光秃秃的,夏日晒得人脱皮,冬日冻得人生疮。你多吃肉、多长个儿,今后爹娘来接你,再好好教你读书……”
小小仙儿仿佛很喜欢这支爹爹亲手所作的簪子,在清脆玉声中,安然缓动,逐渐安眠。
翌日清晨,我正待携那位邻乡的曾娘子前去村中探查,高烧半退的江怀玉却定要跟去,薛六娘也执意同行。
“樊姐姐,娘亲让我保护你。我有力气,有功夫,能保护你。”江怀玉坚定道。
“既要在山中久居,药缺不得。我昨日问过,村里有位土郎中,我得亲自去看看。你们都不懂医,拿错了可不成。”薛六娘板脸道。
我思忖片刻,顾虑自己搬不动重物,便也携他二人一同前去。
拄枪缓行至山脚矮破,我居高临下观望,但见村庄已遭劫掠,人烟禁绝,许多人家大门敞开,尸体横陈于路。好在辽子并未放火烧村,兴许还能找出些许补给。
曾娘子目睹惨状,捂嘴瘫坐,哀呜半晌,才凄然起身,正欲领路在前。
我一手拦住:“你藏在此处,万一有辽子过来,只管往回跑。”
曾娘子抹泪点头。我携江、薛二人小心摸去村外,侧耳细听,凄厉风声中,未闻人声,便对江怀玉打手势:“你去屋顶警戒,看见有人来,就吹哨示警。”
江怀玉高烧未退,难以翻墙,好在寻到一截矮梯,方才艰难爬上茅草屋顶。
“小心些,就攀梯子上,别再往上去。”我仰着脸,忧心叮嘱。
江怀玉忐忑点头,抓紧木梯,手却隐隐发抖。
我与薛六娘挨家去寻,见不少死状惨烈的尸体,肢体不全、肚腹划开,尤其是那些妇人的尸身,更令人不忍直视。
薛六娘腿脚发软,颤声而哭:“东西抢便抢了,何必非要取人性命?”
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拄枪在前,尽量搜寻尚未遭搜刮的地窖。搜寻半村,只发现一处,薛六娘自告奋勇下去,将所剩不多的食物、粮种一一搬出。
只可惜牛棚里那两头黄牛,就这样无端端被乱刀捅死,弃尸原地,肚皮鼓胀,显然已自内**,无法食用。
前方那座村舍晾挂有药材,屋门外伏倒一具尸体,压住倾倒的药架。此处应是土郎中居所。
薛六娘走上前去,戚戚然对那土郎中的尸身行礼。正此时,屋内竟传来轻微动静。
我伸手一栏,示意她噤声,轻步靠近门外,只听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似是有人正在慌乱躲藏。
我思忖片刻,推开屋门,环屋扫视,一片狼藉中不见人影,地上有一堆炭火,并一个瓦罐,瓦罐已倾倒,洒出些许药汁。
“我们不是歹人,受曾娘子所托,前来寻找药物。”我申明道。
窸窣声又从翻倒的衣柜后响起,接着便传来惊恐啜泣声。
我再申明一遍,那人却不回应。我只好握紧枪,小心走近,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抱紧一个四五岁的丫头,低头瑟瑟发抖。
“别怕,我也是难民。这屋里有地窖没?我找些药物粮食,你们随我走吧。”我安抚道。
那妇人却只是摇头发抖,连头也不敢抬。
无奈之下,我只好唤薛六娘进屋,左右搜寻,果真寻到一处被稻草覆盖的地窖。
我再望一眼那对受惊过度的母子,确认二人并无歹意,便掀开地窖的木盖,让薛六娘下去。
少时,薛六娘的声音从地窖中嗡嗡传来:“药没多少,都晾在外面,倒是有些腌肉和——”
尖锐哨声忽然传来。
我心头一紧,低声催促:“快上来!快上来!”
薛六娘急忙攀梯而上,偏此时,那破旧的木梯突然裂开,薛六娘惊叫一声,跌回黑暗之中。
“别慌,拽枪!拽住抢!”我急匆匆将长枪探下去,可薛六娘刚攀上来,我腰身难以使力,不禁跪倒下去。
薛六娘也意识到此节,急忙放开枪杆,又试图去攀爬碎裂的木梯。
哨声又至,接着便是江怀玉惊慌的呼喊:“樊姐姐!樊姐姐!辽兵来了!”
我两头难顾,只能在屋内大喊:“怀玉,快过来!快!”
江怀玉循声而至,我急递过枪去:“快,拉六娘子上来!”
有他出力,薛六娘终于狼狈爬出,可此时,马蹄声已近。我匆忙走至门外,伏身在药架后,左右一望——
大事不妙,村两头竟然各有一队人马接近!
我只能撤回屋内,掩上屋门,环视一圈众人,仓促间也无计可施。
正此时,屋外喝骂声响起,似是辽兵自起冲突。我竭力定下心神,推开窗缝窥看,但见两方人因抢夺物品,发生争执。
我暗暗握拳,心中默念:天不亡我!天不亡我!你这群蠢猪赶紧自相残杀!赶紧自相残杀!
可这歹毒的老天爷,转头便将希望收回。
推搡中,贼群中冲出一威猛壮汉,挥拳怒吼,瞬间便打倒两人。另一方见状,心不甘情不愿退出村落,在村口停驻,企图捞剩下的油水。胜方则分散开,挨个搜索房屋。
我浑身发寒,回望众人,见那对母女尚缩在屋角发抖,薛六娘已摔崴脚,江怀玉则趴在另一侧窗缝窥探,握剑的手却不住发颤。
我的目光又落向地窖,暗自思忖:保守之计,是躲回地窖。可方才一路寻来,地窖大多不能幸免于搜略,尤其如今这村中已无多少补给,这群辽贼更要掘地三尺。若是躲进地窖,但凡被发现,便只有死路一条。或可用重物挡住窖盖?可如此一来,唯一搬得动重物的江怀玉便只能留在外面,绝无生路……
“六娘子。”我凑近薛六娘耳边,再瞧一眼趴窗警戒的江怀玉,低声道,“劳烦你,按住这小子。”
薛六娘先是一疑,接着大惊:“你还有身——”
我指竖唇前,暗暗提了提手中长枪:“我有这个。”
薛六娘还是摇头不已。我强自镇定,将枪轻放一旁,从满地杂物中捡起一张破布,攥在手中,又解下发带,绕于手臂,对江怀玉道:“怀玉,过来,我有一计。”
江怀玉转过头来,脸色紧绷,眼底藏不住惧色。他又往窗缝中盯了两眼,这才轻手轻脚走来。
我假作附耳靠近,却突然探手扼住他肩窝,扫腿一绊,顺势骑压上去,将破布往他口中一塞。
江怀玉僵愣在地,犹豫片刻才试探着挣扎。然而我已用发带将他双手反绑,牢牢按住他,低声叮嘱:“怀玉,你先听说我。你和六娘子藏好,我去把人引开。”
听闻此言,江怀玉反而挣扎得更厉害。这小子身量高,力气也大,纵然绑住,我也险些按不住,只能急急劝道:“他们有马,我抢到马就能脱身。你和六娘子藏好,待我把人引开,就赶紧带着药和粮回去。听话!”
江怀玉依然剧烈挣扎,不断摇头哀呜。僵持间,我只觉腹中又痛,只能掐住他喉咙,低声惨然道:“怀玉,听话,不然咱都得死!听话!”
他被我掐住喉咙,挣扎之力渐小,脸憋得通红,豆大的泪珠从发红的双眼中汹涌而出。
“听话。樊三哥英明神武,区区几个辽子,眨眼就能甩掉,明日就来汇合。听话!”我继续轻声劝导,手上力道却未松懈。
辽兵搜寻之声逐渐接近,我不敢再耽搁,见他暂且无力睁开束缚,匆匆爬起来,对薛六娘递了个眼神,又扫一眼缩在屋角的母女,然后便取枪从后窗翻出。
落地一瞬,腹中又一阵坠痛。我捂腹喘息两口,咬牙往隔壁土屋后潜去,再越过三间房,从墙后探头观望。
十来个辽兵三五成组,正逐渐间搜掠房屋,其中一人刀穿人头,如野兽般兴奋挥刀乱叫,而当先那组人,已向土郎中的房屋走去。
村两头,一边人马较多。而另一边,马拴在五十步外的村口,只留两人原地看马,且正兴奋撕扯一件女子衣物。
五十步,两人。问题不大。
努力定下神来,我用所知不多的辽语,向村中搜刮的辽兵大骂一声:“额休特!”
众辽兵应声回头。我立时从屋后闪身而出,拔腿就往村头奔去。然而刚奔出十来步,腹痛又令我腿软,闷哼一声,以枪拄地,勉强稳住步伐,继续咬牙前奔。
看马的二人扔掉手中赃物,面目狰狞瞪来,见来者只是个披头散发的大肚婆娘,神色又转为贪婪狞笑。
便是这一瞬误判,我已冲至二人面前,挥枪/刺中一人腹部,再回枪抡倒另一人,接着便扑至马前,扯开缰绳,攀住马鞍,想跃上马背。
然而腹中又生坠痛,我不禁腿软,若非是拽紧马鞍,几乎就要跌滑在地。
马骤然受惊,蹬着四蹄后退。我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攀上马背,再回望一眼,见辽兵已尽数被我吸引,便挥枪往狠击马臀。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惊逃向前。
好,爷会走路就会骑马。只要有马,我能逃,江怀玉和薛六娘,也能活。
剧烈颠簸中,腹中坠痛愈发尖锐,仿佛将要撕裂身躯。我低伏在马背上,只觉耳鸣越响,身后辽兵的呼吒声也逐渐模糊。
小小仙儿,对不住!娘得保命,对不住!你是娘的铁种,你得挺住,求你……挺住!
我已无暇他顾,只能蜷缩于马背,拼命祈求。然而就在此时,马惊嘶一声,接着便带我翻到在地。
天旋地转间,我疼得意识几近停顿,挣扎着险些爬不起身,好容易摸到枪,这才艰难拄地回望。
妈的,这群辽猪,竟然开弓射马!
就在我竭力拄枪往林间逃去时,辽兵已转瞬包围而至,挥刀呼喝着围我转圈,兴奋狂笑不止。
妈的,爷爷今日就是死,也要拉几个畜生垫背!
我瞪目环视四周,辽兵已逐渐缩紧包围,转圈伺机突袭,其中一人自斜后方绕过,伸手便抓。
我侧目扫到他动作,侧步后退,枪尖一挑,划破他半边手臂。那厮痛吼一声,驭马从我身旁掠过,咒骂着回转马头,招呼同伙立刻攻击。
我步战,原就处劣势,奋力挑下一人,再击退三人,腹中更为剧痛,痛得耳鸣眼花,只觉枪有千斤重,挥刺也再无章法。
正此时,后脑猝然闷痛,脑中“嗡”一声响,接着我便眼前发黑,踉跄两步,跪倒在地。
我抬手想摸钝痛的后脑,可恍惚间似已有人拥到近前,只能仓促挥枪反击,枪却似乎又被人抓住,就要从手中拖走。我瞪红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死死拽住枪,可立时便有人来掰我手指。
我怒吼挣扎,手指却依然被一根根掰开。我也不知按住我的到底有几人,只见到面前一张狰狞的面孔,便一仰头,用额头往那张脸狠撞过去。
随一声怒骂,重重耳光接连打来。我口中满是血腥味,耳中则早已嗡鸣失声,唯有一个念头,便是咬死一个,算一个。
这还真叫我咬到一个。我发狂撕咬,只恨自己没长白无常那一口獠牙,能将这畜生的手爪子撕碎嚼烂!
可接下来,又是两计耳光,接着腹部便遭重击,接二连三,如重鼎砸身,起初还觉得剧痛,其后便只剩麻木,像是身体已被那大鼎,砸成血泥。
再后来,我仿佛已失去知觉,只是瞪着那血红血红的天,瞪着那血红血红的天,死死瞪着那血红血红的天……
小小仙儿,对不住,你来的不是时候。你先去天上,当一个小小神仙,娘不陪你了。娘要入阴曹,下地府,变成厉鬼,将这些畜生,全都撕碎!
恍惚间,我又听着些声音,仿佛是孤狼发出绝望的长嚎。
我转动僵硬的眼珠,仿佛,看到,江怀玉?
那向来如猫温顺的小子,如发狂的狼一般嘶嚎,挥剑劈砍,可转瞬,也被包围在恶鬼之间。
怀玉啊怀玉,你这傻小子冲过来做甚?我这两条命,岂不是白赔了?
再恍惚间,仿佛又是一阵骚乱,似有隆隆马蹄声接近。我翻着眼珠瞧去,仿佛马背上,又来了一个江怀玉。
大概,是人到鬼门关,身周,尽是修罗乱象吧……
再后来,我便陷入无边地府。那地府中既无十殿阎罗,也无百万阴兵,秩序荡然无存,善灵便也无处栖身,只余乌泱泱的恶鬼,嚎叫着向我扑来。
我嘶吼反击,枪没了,便以爪为兵,以牙为刃,以头上利角为锋!
恶鬼如潮水,源源不断从地底涌出,阴风夹杂着刺耳尖叫,与我发狂的咆哮相互倾轧。最终,我退无可退,只能奋力腾空跃起,摆尾向那无日无月的天空冲去。
可那黑沉穹顶上,竟也降下无数鬼影。天罗地网的鬼影密密麻麻重叠,叫嚣,扑击,抓扯,撕咬。我撕开一个缺,却又立刻被更多的恶鬼填满,不论如何奋力厮杀,天地间,也杀不出一条生路。
我的愤恨不绝,力却渐枯,杀之不绝的鬼影趁机扑到身上,贪婪撕扯。血雨随片片赤红鳞片,挥洒而下。
妈的,爷爷就算死,也要与尔等同归于尽!爷爷就算死,也要与尔等同归于尽!!!
忽而,天空中传来悠扬歌声。
那样细微而柔婉,却令那穿耳的鬼啸声,立时安静。
天穹,裂开一丝缝隙,清亮月辉洒下,憧憧黑色鬼影在清光之中,立刻变作灰白的石头,转瞬,便风蚀消散。
我仰头望天,细辨那悠远歌声,仿佛是:
“拍啊拍儿拍,稚儿好入眠。阿文来送宝,阿武祝康健……”
柔柔月辉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降下。她的衣袍如云痕般轻缓漂浮,歌声也如云般轻柔缥缈。
“拍啊拍儿拍,麦黍连桑田。儿如麦黍长,腹有诗万千……”
我仔细辨认,这似乎是……不久前,西西哄我入睡的童谣。可这声音,又似乎是……方姨?
神女伴着歌谣,缓缓飘落于面前,浑身笼罩莹莹仙光。她的笑容那样慈祥而悲悯,似能抚慰一切伤痛。
可不论如何,我始终无法辨认她的面容。
“拍啊拍儿拍,儿将赴科年。去时书童随,爷娘声声念……”
神女伸出温暖的柔夷,轻抚在我焦躁喷吸的巨鼻上。刹那间,我全身鳞片散去,长须、利角、锐爪与獠牙,也一同消散。
我如雉儿般仰头,望着近在咫尺,却看不清面容的神女。
她悲笑抚着我头顶,继续轻唱:
“拍啊拍儿拍,儿将行高远。少年探花郎,召入天子殿。文章开太平,万里福泽绵……”
“娘?”我颤声问。
神女望着我,悲伤而宽容地点头。
“娘!”我一头扑进她怀中,用尽全力抱紧她,声嘶力竭地一声声喊娘,仿佛只要这般一声声喊着,我便能回到娘胎里,而小小仙儿,也能回到娘胎里……
拍啊拍儿拍,稚儿好入眠。阿文来送宝,阿武祝康健。
拍啊拍儿拍,麦黍连桑田。儿如麦黍长,腹有诗万千。
拍啊拍儿拍,儿将赴科年。去时书童随,爷娘声声念。
拍啊拍儿拍,儿将行高远。少年探花郎,召入天子殿。文章开太平,万里福泽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