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又冷了几分,照如影是从一个草棚里醒过来的。
他日子一向过得浑浑噩噩,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这一次再醒来,他也并不知道到底又活了几天,为什么会在这。
从干草堆里爬起来,照如影揉了揉眼睛,总有种自己好像生了场大病,躺了有一段时间的感觉。可睡着前在做什么,到底有没有生病,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又在草堆上多坐了会,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四处张望了一下。
这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牛棚,但是没有牛,也没有牛的粪便,看上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动物呆了,但不知为何还有这样多的干草堆,倒是方便了他在这睡一晚。
他又从草堆上爬下来,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也换了一身。比他以前穿的都要干净,也足够保暖。他分不清料子,但就是觉得这肯定是好料子。
有人把他捡回来的?
照如影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听人说的他这种小孩的下场。
被牙婆人贩子直接捡走白赚一笔,也可能有人会把他们捉去做点坏事……一块一块…
想到这时,他思绪不自觉顿了顿,总感觉好像前不久也这样想过,只是没这样发生。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没摸出来一个铜板,却摸出来了个小牌子。他看不出是什么料子,也看不懂那上面写的什么字,只是凑拢去闻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忽然间,一些掠影匆匆从他脑海中闪过。
照如影下意识握紧了牌子,安静地站了会,而后默不作声地又将东西贴身放好,悄悄从草棚里溜了出去。
他是有些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没彻底忘干净。
他还记得有个承诺,可是他也想没人应该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人负上什么责。更何况这世间他所不明白的事太多,谁的想法他都不懂。
照如影又恢复了乞儿之身。
不过他也隐约能感觉到,似乎总有人在他周围,不至于让他跌落至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
实在是饿急了,总会在什么时候碰到好心人给的食物,生病了,也总能凑巧遇上些发善心的医师……尽管他依旧找不到一个能长期落脚的地方,在什么地方做事,那就总会发生点倒霉事,加上他那双有些特殊的眼睛,人们总是很快将他排挤出去。
他也总能闻到一种若有似无,本应只在冬天闻到的味道。
照如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事。不然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觉得窝在什么人怀里的时候,对方说的那句呆一辈子是假话。
照如影活的年份不长,却也能分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
这样又过了几年。
他已经混到了个足够大的年龄,拐人遇事都经历过些许。偶尔也会和人搭伙一起有个照应,但更多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
谁都信不得,谁都有可能卖了自己,谁都可能在骗人。
他这样的人要活下去,不会点下作手段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也只是想着那个小牌子的主人应该还在他周围,说不定也正在看着他。
这样想着好像也有了点说不出来的依靠。
但忽然从某天开始,照如影没有闻到那种香味了,一直随身带的小牌子上味道也变得极淡。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要逝去,闹得他心慌慌地,吃不下也睡不着,整天端着小牌子想,无论是谁躲在那个牌子后面,总之一定要好好的。
从香味淡了之后他运气也开始变差。
好不容易打的一份短工没能挣到几个铜板,倒是因为不小心打折了手被匆匆赶出了作坊。赚来的钱吃不了两天就没了,饿得他看见自己的手都想吃。
但照如影还是没把那个小牌子拿去典当了。
他在破庙里歇了脚,对着小牌子又发了会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搜罗了块好握又锐利的石头来,对着自己那折了的手比划起来。
这手臂的骨头破开了皮,该流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放任下去他也没办法治。还不如就直接砸下来,赶紧包扎好,还能蹭点皮肉给自己吃一顿,糊弄一下。
照如影倒是一点没觉得自己吃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可听说过不少吃人的事,有饥荒,也有那种突如其来的灾害,还有的就是人爱吃。人本身也就是个动物,饿了就吃,这也没什么。
只是就当他准备砸下去的时候,忽然破庙门口传来了人步履的声音。
虽说照如影打算自己吃自己,却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表演这的打算。他往后靠了靠,躲进了佛像的阴影里,以免自己被发现,搅合进什么不该进的事里。
那人进到了破庙,在庙里其他流浪人长待的位置坐了下来,没有生火,只是静静坐着。
照如影凝神屏息地坐了会,见人一点动静都没,但血腥味却越来越重,忍不住又探出头看去。
只见一个浑身是血,手中握着一把短刃的人端坐在那。
照如影见状立刻将头缩了回去,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他也没有出去捡尸的打算。先前他就见过,有乞儿以为人死了去搜罗东西,刚一靠拢过去就被人抹了脖子。
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修士”,这些人打着修道成仙淡泊名利的名头,做的事却不是这样。
眼下照如影的想法就转变成了如何能不惊动对方偷偷从这溜走。
他正心里盘算着,就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人沙哑的声音:“出来。”
照如影立刻缩在里面不敢动了。
没一会,那人又冷笑了声:“出来,你以为这破佛像能护得了你几时?”
照如影咽了口口水,他当然知道这东西护不了自己,一切都只是他的侥幸心理。只是要是能活,没有人想死。
他伸手按了下放在胸口的小牌子,深吸了口气站起来,一只手托着自己折了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佛像后面挪了出去。
到出来站到那人不远处,他才发现那个人眼睛上被人划了一道,血糊了一脸,不像是能看见的样子。除此以外,身上的刀伤许多,个个边缘都结着一层冷霜,根本不是这夏天应当出现的景象。
一声轻响,那人将手中的短刃向他所在的方向投掷而来,落在他几步远的地面上。
照如影还是没动,他有些摸不清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会杀人吗小子?”那人问道。
照如影呼吸屏了一瞬,开口答道:“我没有杀过。”
“知道怎么杀吗?”那人又问。
照如影看了看短刃,又看了看坐在那,如同磐石的男人,低声答道:“知道。”
“杀了我。”男人说。
照如影闻言却是退后了几步,他轻轻摇了下头:“杀你对我没有好处。”
“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男人冷声道。
这次照如影却没有说话,他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遏制住有些发抖地呼吸,上前了几步,将短刃捡了起来:“……我会把这个拿去当掉。”
男人沉默了会,忽然笑起来:“你把这当成是杀我的报酬?”
照如影点了点头,点完他就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又补充道:“我没有必要帮你。”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身体上的怕似乎只是受什么影响产生的本能,心里却是平静的很。
对于死亡他一直就早有准备。
一路活到现在,他见到的最多的就是他这样的底层人是如何惨死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多活一天,可这多活的一天也不过是多吃一天的苦,多争一天的累。
只是……他还有想等一个承诺。
但如果那个承诺无法兑现,他也并不介意接受死亡。
男人“呵呵”笑了会,笑着笑着又好像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冷不丁地开始咳,咳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冲照如影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照如影拿着短刃没动。
男人又开了口:“你过来。”
照如影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去了人跟前。他一过去,那人就拽着他胳膊,将他浑身骨头捏了一遍,还顺手将他已经有些歪地胳膊摆正,往他嘴里塞了颗什么药。
照如影张了嘴,正想质问下人在做什么,就忽然发现自己那条折了的手臂已经恢复如初,就跟完全没断过一样。
“这药对我的伤没用,但治你这么个凡人却绰绰有余。”男人说完,又提溜着照如影站回去,“你小子根骨一般,不是个修仙的料子。”
“哦。”照如影冷漠地应了声,根本没将人的话听进去,或者就算听进去了也对他来说不重要。
“但你是什么人?”男人又问,“你虽是乞儿,但身上却背负有业咒,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照如影不懂这些,他回忆了一下答道:“别人说我娘是个采药女,我爹是书生。”
“你爹娘叫什么?”男人追问,“家里可有宗族?”
照如影摇头:“不知道,应该没有吧。爹娘都是一个人,所以他们都死了之后我就没地方去了。”
男人闻言一愣,片刻后摇头道:“罢了,你看也不懂这些……不过根骨差劲…身负业咒,哈哈,就让我最后送去这一番‘薄礼’又如何?”
“小子,我问你,你可想成人上人?”
照如影抽回了自己的手,握紧了自己手里的短刃:“我不想。”
“好,既然你……你不想?”男人的话顿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
“为什么要想?”照如影反问道,“你们修仙的人就总是觉得修仙高人一等。活最长寿的命,吃最难熬的苦,真成了仙又怎么样?”
“来这世上既然是要吃苦,我只想活过这一辈子,平安快乐就好。”
男人呆了片刻,忽而狂笑出声:“哈哈哈哈…世人皆道修仙好,薄情寡义自以为自己就真成了个神仙,少有人能参透其中本质,你这乞儿虽无状,却真真是一颗玲珑心啊。”
“既然如此,那我当真要让你走上一遭了。”
照如影看着人,心头警铃大作。
只见男人又站起了身,身上骨头尽数破体而出,环绕于两人周围,原有的皮囊中也不知是什么在支撑,仍旧保持着原装,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照如影。
“小子,你还有最后的机会,杀了我,或者死。”
照如影没有答话,心下也一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他伸手按了下胸口,那清幽的香味似乎缠上了他的手,冥冥之中诉说着什么承诺。
于是他深吸了口气,微微俯身,猛然扑向前方,干脆利落地挥下手中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