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晚来风 第4章 火起

两人一路冲到监察门，就看见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立在监察门外。

此人身着红色飞鱼服，腰间并未同其他内行厂之人一样配长刀，而是手上持着一柄折扇，在深秋的大风里微微轻摇，不伦不类。

李颂稔未发一言，唯有染血的手握上了从张大那里卸下来的长刀。

中年男子故作风雅摇了几下扇子，似是觉得有些冷又收了起来。

他摆着身子上前两步，笑眯眯道：“郡主好本事，悄没声的就摸上了我内行厂的司狱，还从里面带了人出来。看样子是找到李将军一伙人了，怎么没一起出来啊。”

李颂稔冷冷一笑，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

“怎么，史大人是要挡我去路吗？”

“怎么会。”

史洪明双手举过头顶往后退让了几步。

“好狗从来不挡道，下官有自知之明。”

李颂稔一时没拿准他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没动。

“瞧！”

史洪明指着内行厂的大门道：“此时大门大敞，郡主只需动动腿走出内行厂大门，自此就自由了。”

李颂稔眉心一皱：“就这么简单？”

史洪明左手持扇敲着右手心，无比肯定道：“就这么简单！”

“呵！”

内行厂一帮脏心烂肺的家伙，信了就有鬼！

李颂稔抽出长刀，刀尖指着他的面门，嗤笑道：“史洪明，你就是魏后的一条狗。狗的话，我可不敢信。怕不是我们前脚一出监察门，后脚周围埋伏的弓箭手就把我们射成筛子了吧。”

史洪明啧啧了两声，摇头道：“就说瞒不过郡主。郡主聪慧！”

“不过，我也没骗郡主。只要你们能出内行厂的大门，就自由了。天高海阔，任你飞！”

周常胜对这帮狗官非常痛恨，当即向前一步只身挡在李颂稔身前，斥道：“狗官！都成筛子了，还怎么出内行厂大门！你这是在耍我们！”

“哎呦，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史洪明虽不是好人，信誉还是有的。不管你是活着出大门，还是死了出大门，一律算你们自由。”

史洪明翘着八字胡得意洋洋道：“下官这可是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才想出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郡主觉得如何？”

李颂稔将刀往周常胜手中一塞，上前一步道：“我还有第二个办法，大人想试试吗？”

史洪明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话还未落，就听李颂稔喝道：“动手！”

顷刻间，周常胜持刀逼近史洪明。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长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史洪明眨眨眼，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哎哎哎！我好心给你们条生路，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周常胜手中的长刀又逼近一分：“狗官！这么好的生路你怎么不用！”

史洪明：“我又不是逃犯，哪用得着。哎呦呦，你拿远点啊，下官的脖子都破啦！”

“让他挡在前面，若内行厂连自己的上官都舍得杀，那我们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是！”

周常胜用力钳住史洪明双手将抵在身前，转头对李颂稔道：“小姐，你躲我身后。”

“无妨，走吧。”

别看周常胜年纪小，力气真是不小。手上随意用力，竟能将一个中年男人给提起来。

史洪明惊奇：“呦！小伙子，本事不错，称得上年少有为。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内行厂当差，给你个百户当当，怎么样？就做我的贴身随侍，咱俩一文一武定能扶摇直上！”

周常胜没理会，只是挟着他来做挡箭牌，一步一步往内行厂府衙大门走去。

两人谨慎挪动，走了几乎一半的路程，还是没有发现弓箭手的踪迹。

李颂稔眉心一跳：“不对！快松开他！”

霎那间，史洪明手中折扇微开，扇面边缘突然冒出一把把锋利的刀尖，毫无停顿划成一个弧度刺向周常胜。

周常胜在李颂稔提醒的第一时间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原本贴近的腰身急急后撤，手中长刀随着身体的移动同时猛力下压，若被这一刀砍下，必是人首分离的下场。

史洪明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顺势一个下腰堪堪避过长刀，无奈刀速太快，脖子还是被刀刃划开了一条口子，血肉外翻，殷红的血涓涓流出。

脖子上的疼痛刺激了史洪明，他目露凶狠，右手持扇一翻，无数把细小刀刃急速旋转飞出。

周常胜刚避过一招，怎料到那把折扇竟是暗器。

他大呼一声：“小姐小心！”

眼疾手快迅速挡在李颂稔身前，手中长刀快如飞影。

只听一阵乒铃乓啷，脚下瞬间落满了细小刀刃。

尽管如此，还是有部分没身在他体内。

‘噗！’

“周常胜！”

李颂稔急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周常胜一把拽住护在身后。

“小姐，我没事！”

此刻史洪明左手捂着脖子急速后退，趁着方才发射暗器的功夫，整个人已经脱离了周常胜的控制范围。

他双眼微眯犹如冰冷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令人后背发凉。

“啧，真是可惜啊。本想着不用那么费事，就能解决你俩，没想到还是快硬骨头。”

随即视线落在周常胜身上，眼底杀意更是毫不掩饰。

“小子，能伤我，你也算赚了。”

他收回折扇，转身走到一个死角处。阴冷的眸子盯着他们二人，喝道：“弓箭手准备！”

百名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同时从周围屋顶的遮挡下露出身形，搭箭拉弓，只等最后一声号令，便可将中间的目标射成刺猬。

李颂稔面容冷凝，猫眼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弓箭手，冷笑道：“还真是看得起我们。”

现在的他们，十面埋伏！

史洪明紧紧盯着二人发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残忍。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希望变成绝望！

“放！”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周常胜猛地将李颂稔往后一挡，手中长刀快速翻飞，刀光箭影之际，只听阵阵破空声迅速在两人周边炸开。

无论长箭如何刁钻，周常胜始终不离李颂稔半步。

史洪明没想到对方身手如此了得，当即下令：“连射！连射！”

顷刻间，连珠疾射！

在疾风骤雨般的箭雨中，周常胜逐渐体力不支。

他咬着牙，双目猩红。

“小姐，我护着你赶紧往外跑！”

李颂稔知道自己不能拖后腿，当即在他的掩护下开始往外跑。

可对方人太多了，她刚迈出周常胜的保护圈，周边的箭矢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开始朝她疯狂发射。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常胜再怎么擅长舞刀弄枪，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一人难抵万法。

一个人想要在万箭之中保护李颂稔又不让自己受伤，是不可能的事。

两者……只能选其一。

力竭之际，周常胜毫不犹豫，选择了李颂稔！

他长刀猛地一挥，转身就将李颂稔紧紧护在怀里，任凭身后妖魔尽显，他只管护好怀中人。

即便，最终的结局逃不过一个死……

铺天盖地的长箭一层叠一层毫无间断向他们齐射而来。

李颂稔瞳孔紧缩，被护在怀中无能为力的恐慌感瞬间席卷而来。

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不想着来劫狱，周常胜是不是就会没事！

她拼命推搡着周常胜，嘴里不住喊道：“你疯了！他们奈何不了你，你松开我赶紧跑！”

“放开啊！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啊！”

“你会死的！放开啊！”

“赶紧跑啊！别管我！我不需要你管啊！”

“别管我啊！”

周常胜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抱着她。他只有一个念头：李颂稔不能有事！

‘噗哧！’

一声声□□被射穿的声音，刺激着李颂稔的耳朵。

她看不见他的后背，却能看见利箭的尾羽，一根根在自己眼前晃动。

周常胜闷哼不断，身体颤颤巍巍想要倒下，可一想到李颂稔还需要保护，又忍着钻心的疼痛咬牙坚持。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嘴角不断涌出……落下……落在李颂稔的脸上。

李颂稔死死抱着周常胜的腰身，眼前利箭铺天盖地。有些射穿了她的手，甚至是胳膊。她就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只是一遍遍在他怀里反复说着：“你不能死啊！不能！不能……周常胜……周常胜！”

“我答应管家爷爷，要带你从军的，你不能死！不能啊！”

“你还这么小，不能死啊！不能！”

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此刻她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学武，为什么就不能再坚持坚持。只要坚持了，今天的周常胜是不是就不会死……是不是结果就不会一样……

李颂稔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恨当初任性的自己。

倏然，几道破空声骤然响起。围在周边的弓箭手被打的措手不及开始一个个倒下。

史洪明察觉到异样猛地回头，待看清来人时咬牙道：“李颂时！”

李颂时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手执长弓。对准史洪明，三箭齐发！

史洪明登时睁大眼睛，利箭飞驰而来，在他瞳孔中不断放大。

嗡！

躲避不及，两道穿透他的肩膀，只差一点就能射中心脏。

李颂时目露可惜。

‘噗！’

一口鲜血喷出，史洪明捂着伤口骤然抬头，恶狠狠道：“杀了他！杀！”

顷刻间，目标转换。

李颂稔听到声音，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熟悉的身影令她反射低唤出声：“哥……”

李颂时似心有感应，冷厉的桃花眼望过去，瞧见她的样子后心中顿时一痛：“妹妹别怕！”

妹妹全身浴血的样子刺痛了李颂时的眼睛，一向从容不迫的身形变得急切起来。

搭箭拉弓，次次三箭齐发速度迅猛无比。

史洪明气的跳脚，想要冲出去挟持李颂稔却又怕被对方抓住机会来个致命一击。

“一群废物，射箭啊，射啊！”

咻！咻！咻！

李颂时双目一凝，在箭矢飞来的一刹那，翻身而过躲在了一处屋檐后面。

利箭噼里啪啦落在周围，趁着对方搭箭的功夫，他猛地探出三箭齐发瞬间又带走三人的命。

强撑着一口气的周常胜直到李颂时杀过来，心中才骤然一松。身体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不要钱似的拼命往外流，整个后背刺满了利箭，没有一处可下手的地方。

他注意到李颂稔的衣衫被自己的血浸湿，周常胜有些自责，伸出手想要擦拭干净，又怕把衣服弄的更脏。

“抱歉……小姐……我……我把你衣服……弄……弄脏了……”

李颂稔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哽咽道：“常胜，常胜！你别睡，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我们要一起出去，要一起！管家爷爷把你托付给我，你不在这时候丢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

“常胜！常胜!”

“常胜！”

周常胜又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很想出声安慰小姐，可乍然失血过多，神志已经开始变的模糊起来，微张的嘴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由不得自己。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爷爷，听见爷爷跟他说：【常胜，咱们跟着老王爷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是时候还了……】

【小世子和小小姐得活着！只有他们活着，我们才不算白死！】

【我要你发誓！用命护着小小姐出去，能不能做到！能不能！】

周常胜眼眸微颤，视线落在紧紧抱着他的小姐身上……

“抱歉……没把你带出去……”

李颂稔泪流满面：“跟你没关系，没关系！常胜，你得活着，得活着！我们都活着，好不好？”

周常胜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小姐，你跟世子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我们都活着，都活着！常胜，你千万不要睡，我带你去找大夫，没事的啊！我带你找大夫！”

李颂稔转过身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直到这时候，他才看到李颂稔手上贯穿着的长箭……

他睫毛颤了颤，低喃道：“对不起……”

李颂稔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弯腰将他背起来，挪动着步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用力往前走。

“常胜，姐姐带你走！快到了！”

“不……不用了……我不行……别……”

“常胜，姐姐还要带你去参军呢。你不是想做将士吗，你好好干，给姐姐当个大将军回来，好不好……”

“大将军……”

“对！大将军！”

血一滴滴落下，李颂稔每走一步，身后都会留下一片血迹。

她哭肿了眼，脚下踩着周常胜的血，连身边铺天盖地的利箭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带常胜走！带她的弟弟走！

李颂时紧紧盯着史洪明在不让自己暴露的同时不断变换位置，不让对方有机会靠近妹妹和周常胜。

三箭齐发后接着又是三箭齐发，史洪明阴着脸来回躲避。

没想到李颂时如此难缠，这么多人都没办法伤他，简直是可恶！

“一群废物！一个人都杀不掉，废物！”

好不容易躲避到一个死角下，他破口大骂道：“你们简直是一群废物！赶紧给我杀！”

李颂时杀红了眼，依仗着位置的优势不断搭箭拉弓，每次在阻止史洪明作乱的同时还能带走一两个人的性命。甚至一次比一次准一次比一次狠！

眼瞧着弓箭手一个个倒下，史洪明面容扭曲，视线落到屋顶上的那个漏网之鱼，眼里尽是杀意。

他恶狠狠道：“给我射！射死他！射死他！”

就在李颂时弓箭即将用完之际，数百道利箭从顿时从他身后齐齐发出，顷刻间又带走了一片弓箭手。

“来人！来人！迅速给我补上！必须杀了他，杀了他！”

在外面被李颂时遛了一圈的刀疤脸带着人从门外怒气冲冲冲进来，立即指挥所有人拿上弓箭势必要将李颂时射杀。

看着箭矢每次都擦肩而过，史洪明怒不可遏，每次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然而，更让他想不到的还在后面。第一批乱箭结束后，第二批紧接着铺天盖地冲着监察门内冲射过来。

但这不是主要的，最令他勃然变色的是，利箭上的火！

“屮！”

“快！快！快救火！”

“保护军火监！快！”

军火监，是东陵国内负责研制和存放火药的部门。除了皇室管控在兵部的军火监外，内行厂是有且唯二有军火监的衙门。这还是当初魏后创立内行厂时，极力向皇上求来的。

里面存放了大量的火药，一旦被引爆整个内行厂都得被炸的一干二净还会波及附近的衙门！

所有人竭力冲向军火监，就连外围的弓箭手也丢下弓箭往里冲。

一瞬间的功夫，没有人再有功夫去理会背着周常胜的李颂稔。

两人跌跌撞撞走到门口。

李颂稔不断跟周常胜说话，生怕他坚持不住睡过去。

“常胜，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马上！”

就在此时，一大批带着明火的利箭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

李颂时面色凝重，虽然不知道是谁出手帮忙，但此刻他很庆幸，否则靠他一人，结果真的很难说。

他当即丢下手中弓箭，脚尖用力一点腾空向妹妹飞去。

史洪明看清再次飞来的火箭后，当场面如土色，惊声大叫起来：“快跑！快跑！”

“跑！快跑！”

“快！”

众人纷纷掉头往外飞奔。

一道道带着桐油的火箭落下，监察门内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快跑！”

“跑啊！”

有的人稍微慢一步，瞬间就被大火吞噬。

求救声尖叫声碰撞声，嘈杂的声音唤醒了周常胜仅剩的一丝神志。

他用力转头向后看去，熊熊大火几乎吞灭了整个内行厂，爆炸只是时间问题。

千钧一发之际，周常胜猛地将李颂稔往外一推，凭借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将门关上。

李颂稔目眦欲裂：“不！常胜！常胜！”

下一刻，巨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只一息的功夫，门内门外变成了两个世界。

周常胜浑身抽搐倒在火海中，皮肤在凶猛的大火中开始发出滋滋响声，他的身后是同他一样下场的内行厂。

他笑了，如释重负。

“爷爷……我……做到了……”

做到了，小姐……活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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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