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遥远的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再难捱的长夜也将破晓,这场波及了整个九州的**以两位去尘修士以及一位皇帝的死而告终,无数百姓在灵脉破土而出导致的全境地动中流离失所,庙堂和玄门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赵雅旻死了,也终于解脱了,好在其留下了子嗣与文武百官,几位老臣扶持着年少的新皇,废除了先帝重设的钦天监,接下来该赈灾的赈灾,该救济的救济,勉强让惶惶的人心安定了下来。
这场动乱或许使这个满目疮痍的王朝彻底走向衰败,又或许为即将升起的朝阳荡开天际阴霾,但无论是变乱还是中兴都是凡人的事了,修士本就不该来蹚这一趟浑水。
玄门这边,就如舒怀玉先前所推测的那样,顾盈然抵达去尘之境后昆仑剑阁便正式入世了,而今拥有去尘剑修坐镇的昆仑无疑成为了九州之上实力最为雄厚的门派,钦天阁捅的这出烂摊子自然而然地由昆仑剑阁和司掌命数的天闻阁共同接手。至于钦天阁的余党,能抓到的统统押送至专关修士的悬镜台候审,如何惩处还要等各派掌门商议后定夺。
时不骞的那三位亲徒在这场大乱中有过也有功,但公事公办,昆仑剑阁还是客客气气地将他们暂时请去了悬镜台,这三人也颇为识时务地服从了安排。晏明殊这位新任大司命日理万机,早早回了天闻阁,陆濯明身为昆仑首徒,协助顾盈然料理大小事务也忙得不可开交,凤岐作为家主自然也第一时间回去照看栖凤阁。舒怀玉与沈明澈此行的目的地本就是须弥秘境,便决定在京城暂作歇息后再动身。
京城是全境受灾最重的地方,地动和龙栖河的泛洪令城中半数民宅倒塌,为了暂时收容无家可归的百姓,不仅官府衙役、茶楼酒肆,甚至连专门接待修士的仙驿都对百姓开放,舒怀玉和沈明澈也一同暂居仙驿之中。
舒怀玉其实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消耗了过多神魂力量,调息一天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她闭目盘膝坐在昏暗的房间中,静静消化着谢桓传授的无欲则刚,元神被这股玄妙的力量牵引着飘远,来到了她于无数个夜里魂牵梦绕的故园。
舒怀玉站在师父传道授业的三省堂前,手指轻轻摩挲着木门上古朴的纹路,却迟迟没有进去,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忽然间,她听见门的另一侧传来细微的响动,似是有人抖动纸张。
按理说,归墟消失在世间多年,三省堂中不应还有人在,舒怀玉心中升起一股警觉,她不动声色地召出君心,随后骤然推开大门,而门后的情形却令她十分惊诧——头顶熟悉的横梁与屋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渺的星河,地面上纵向铺展着一张水墨画卷,画卷上淡墨点染万里河山,细笔描摹芸芸众生,目测足有十余丈长。
舒怀玉转身一看,发现身后的木门已不复存在,她似乎在进门的一霎那被送到了一方未知的空间。她只得顺着古画继续往前走,这张奇长无比的画卷如楚河汉界般将这方天地一分为二,一侧罗列着浩如烟海的书卷,另一侧堆积着微微泛黄的宣纸。忽然间,那堆宣纸中飞出了一张,舒怀玉顺着纸张飘走的方向看去,远处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墨池,空中一轮明月映在漆黑的池水中,形成数个一模一样的倒影。
被墨池环绕的一方平整石台上放着一张桌案,桌案后坐着一个人,是她曾在灵脉的眼睛里见到的那位。
那人接住飘来的宣纸,毫尖蘸了池中墨汁正欲书写,却忽然抬头看了舒怀玉一眼,随后柔和地笑了。那人唇齿轻启,道:“回去吧。”
下一刻,舒怀玉眼前的画面骤然破碎,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旧身处仙驿昏暗的房间里,仿佛刚才所见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几步之外的窗边,一人懒懒地斜倚在雕花木椅上,用手撑着脑袋向窗外望去,未束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凉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他发梢微微拂动,只一个黑暗中的剪影便颇有风华绝代的意蕴。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醉月楼的废墟中,无名伶人的清歌被夜风一同送入窗内,为窗边的影子平添一分凄清。
屋内没有点灯,舒怀玉看不清沈明澈的神情,只是无端觉着那个身影浸透了悲伤,她起身走过去,将桌案上的烛火点亮。沈明澈依旧保持着坐没坐相的姿势,扯动唇角对舒怀玉笑了笑,“恢复得如何了?”
借着火光,舒怀玉能清楚看见沈明澈眼下的乌青,他大概一天一夜都没有休息。沈明澈惯会掩饰自己,但此刻或许实在是太疲惫了,舒怀玉只一眼便看出对方在强颜欢笑,“我已经没事了,你该多关心自己。”
“好。”他的声音很哑,像是压抑着极深的痛苦。
“我现在可以使归墟重回人间,但幕后之人恐怕也一直盯着,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若对方的目的是解开心魔的封印,必然会想方设法毁掉归墟,如今归墟消失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舒怀玉继续道:“师父的灵骨还能维持几年时间,我建议还是先去须弥秘境看过后再从长计议。”
她略作停顿又道:“另外……我怀疑裴微,但玄镜台自有人盯着他的动向,倒也能暂时放心。”
“嗯。”沈明澈点了点头,他平日里话总是很多,叽叽喳喳像只八哥,可此时却惜字如金起来。
舒怀玉知晓对方的心结,却无能为力,其实与沈明澈一起经历的种种如今仍历历在目,只是心中的情思再也找不见了,她看待沈明澈,与看世间众生别无二致,那个人不再具有任何特殊性。
这是谢桓教给她的“无欲”,比起道法,反而更像是一种诅咒。
舒怀玉深知自己真的很不是个东西,当初许诺的人是她,如今将一切打碎的人也是她,因此她暗下决心,只要沈明澈愿意,她仍会如道侣一样陪伴在对方身边,即便是拙劣地逢场作戏。
她实在不知道做些什么能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一点了。
舒怀玉将烛火拨得明亮了些,借着亮光轻轻抬起沈明澈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在对方绑着绷带的手腕上抚过,依稀还能摸到未长好的骨骼裂缝。以沈明澈的修为,这种程度的伤其实几日便能恢复如初,但他显然没将心思放在这里。
而她自然知道沈明澈的心事落在何处,但自己作为“始作俑者”也没有办法开解,只能默默解开他手上绑着的绷带,轻柔地从体内抽出丝丝缕缕的灵力注入对方手腕中,直到黑青的淤血从苍白的皮肤上逐渐消退,才重新帮他将绷带绑好。
“还疼吗?”
沈明澈忽然轻声笑了,他注视着舒怀玉,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跳动的烛火倒映在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宛如幽潭中浮动的月影,风一吹过,便倏地破碎了。
“疼。”即便是十年之前被沉疴折磨得近乎昏死过去时,沈明澈也从不对舒怀玉言说自己的病痛,但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喃喃道:“疼……仙君,我疼,我好疼……”
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平静地崩溃。
舒怀玉觉得此情此景下她应该说点什么,可偏偏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响才道:“这几日不要拿重物。”
“仙君是在心疼我吗?”沈明澈看着她笑,但那双春水般的眼眸波光涌动,好像下一刻便要哭了。
“嗯。”舒怀玉点了点头。
“小仙君你骗人了哦。”
舒怀玉不出声了,因为沈明澈说的是对的。
随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沈明澈……”
“仙君……”
二人心有灵犀地开口,又不约而同地噤声。
舒怀玉用眼神示意沈明澈先说,后者眼帘微垂,浓密的羽睫在眼睑处投下模糊的影子,将眸中一切神采尽数遮盖了去。他缄默了一会儿,舒怀玉便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将安静打破,半响后,他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也下定了决心,抬头直视舒怀玉的眼睛。
“仙君,我以后该怎么对你呢?”沈明澈再清楚不过,以舒怀玉现在的心境,情爱对其而言皆是毫无意义的冗余之物,如果是舒怀玉的意思,他们二人可以不再做道侣,如果自己的存在妨碍了对方修行,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甚至可以在舒怀玉的世界中永远消失,此生再也不见。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无论舒怀玉日后是渡劫飞升也好,浪迹天涯也罢,总之不该被他困住。正是因为沈明澈深深爱着对方,才希望她自由、自在,活得随心所欲,不被任何事情所累,他绝不会成为对方成长之路上的枷锁,如果可以,他甘愿做一捆柴薪,焚尽己身化为一捧永不止息的野火,为她照亮未知的前路。
沈明澈扪心自问,即便早就知道如今的结局,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向未来大步奔去,因为舒怀玉实在太耀眼了,即便是片刻的拥有,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也足以让他回味终身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舒怀玉一言不发地看着沈明澈,她想了许久,起初在思考对方想要听到怎样一个答案,后来她也想开了,既然沈明澈能够识破自己的每一个谎言,倒不如遵从本心。
遵从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
正当舒怀玉思索时,天地间的灵气不可遏制地朝她奔涌而来,沈明澈瞬间反应过来,她这是无意中入定了。
舒怀玉神识沉入识海之中,原本在道心落成之际解冻的平原再度被霜雪覆盖,她漫无目的地在皑皑白雪中走着,不知不觉间在某处停下了脚步。这里的景致与周遭无异,皆是一望无际的白,可她冥冥中觉得此处应该有什么的。
忽然间,她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很轻,但却十分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她在原地伫立片刻,最终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脚下。风雪中,舒怀玉俯下身去,徒手刨开没到小腿的积雪,然而当看见深埋雪中之物为何时,她蓦地愣住了。
那是一朵洁白的小花,纯白的花瓣,嫩绿的茎干,明明那么纤细、那么柔嫩,却没有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中。这时,舒怀玉又听见了熟悉的声响,她将耳朵贴近地面——那是这朵无名小花生长的声音。
为什么雪原中会生出一朵花?为什么如此娇嫩却没有被风霜摧折?
花儿也不信天命吗?花儿也相信事在人为吗?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这好像是她的道心。
这时,她忽然回想起宁晏清神识消散前的叮咛——你要走一条怎样的路?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一股意志自舒怀玉心中升起,那是一个自由魂灵的抗争。于此同时,那朵白色的小花仿佛被突然注入了什么养料,又蹭蹭地往上蹿了两指高。风雪愈加猛烈了,可那花朵的茎干也更加□□了,它迎着风,直面苍茫的长空。
舒怀玉醒了过来,她不知自己入定了多久,桌案上的烛火早已燃尽,屋内再度被漆黑笼罩,沈明澈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她身旁,安静得宛如一尊巧夺天工的雕像。沈明澈静静注视着她,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着对方眼底的金光好像淡了一些。
“以后……”舒怀玉轻轻开口,沈明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尽量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平静,十指却情不自禁地攥紧衣摆。
“以后,就和从前一样吧。”
沈明澈显然没有料到对方的答案,他盯着舒怀玉的眼睛看了许久,试图从中找到说谎或安慰的痕迹,可是他失败了。舒怀玉的眼神澄澈而纯粹,不带一丝一毫的掩饰与伪装。
他有些不敢相信,还是试探着问道:“真的吗?仙君不必特意照顾我的想法。”
舒怀玉点了点头,“我……如今可能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即便如此,我并非失去了好恶,就算是现在,和你待在一起,我依旧觉得很舒服。”
随后她又补充道:“所言皆真,绝无假话。从前的承诺,如今依然作数。”
“那我们还……”沈明澈的呼吸有些急促,“还、还……合卺吗?”
“当然合,我娶你,说好的。”舒怀玉平淡地答道,像是在讲述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沈明澈心脏一阵狂跳,短短几日内的大起大落差点将他活活逼出心疾来,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颤抖,随后将右手小指伸到舒怀玉面前,“那我们拉钩?”
舒怀玉用左手轻柔地握住对方缠着绷带的手腕,右手同样伸出小指勾住了沈明澈的手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其中有苦涩,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沈明澈勾着舒怀玉的手指将她往自己这边带,然后附在对方耳边缓缓启唇,“仙君……可以吗?”
舒怀玉自然明白沈明澈的意思,但她并没有丝毫反感,而是认真地点了下头,下一个瞬间她唇瓣被轻轻叼住了,不同于第一次的热烈,这个吻堪称轻柔,浸没在独属于沈明澈的迥深檀香中,入喉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郑重和温柔。
仿佛在唇齿间绽放了一朵新生的花蕾。
忽然间,舒怀玉感觉脸上一片冰凉,咸涩的水珠滴入口中。她意识到——
沈明澈哭了。
他终于哭了。
“仙君、小仙君……怀玉。”沈明澈别开脸将额头抵在舒怀玉的颈窝,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他就当是一切都回到了开始,既然对方愿意,他有这世上最长久的耐心,和天下第一等的风流,即便多少次重来,他都心甘情愿。
清辉照进窗棂,氤氲的夜色中二人的影子融为一体,晚风轻拂过他们交缠的发丝,舒怀玉心中的那潭死水,再度泛起了圈圈涟漪。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桃花扇》孔尚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汤显祖
沈明澈破大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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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心事难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