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龙影几乎占据了整个夜空,却不再是先前金光璀璨的瑞兽,缭绕周身的黑雾与不断浮动的猩红血光将其衬得宛如降世邪祟。
舒怀玉料到时不骞难敌灵脉,但真的没想到这场交锋还没开始就直接跳跃到了结局。既然时不骞在灵脉面前不堪一击,那他的阵法能够克制并吸收灵脉的原因应该就是作为阵眼的那颗灵骨了,而现在元初仙君的那颗牙齿恰在她的体内。思至此处,舒怀玉默默攥紧了君心的剑柄,再度强提了一口气,刚欲提剑迎上,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沈明澈死死攥着舒怀玉的手腕,仿佛只要稍一松手,她就会如露水般在世间蒸发似的,不知是因为过于紧张还是身体虚弱,他握着舒怀玉手腕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你要干什么?”
“我说不定能行……”舒怀玉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神色也很平静,宛如看待一个闹脾气的孩童。
沈明澈不等舒怀玉把话说完便直接高声脱口而出道:“你行个鬼!”
沈明澈之前从未对舒怀玉疾声厉色过,如果自己的魔心还在,此刻估计没比时不骞清明到哪儿去,即便魔心与道心早已相融,他看见舒怀玉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时还是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说不定已经疯了。
他干脆将照君收回灵骨中,另一只手也腾出来不管不顾地拽住她,舒怀玉视线落在对方折断的右手手腕上,那里苍白的皮肤因为淤血而泛上大片青紫,而沈明澈就像不知道疼似的,手上还在不受控制地加重力道。
他害怕极了。
不知是因为沈明澈难以掩饰的惊慌神色,还是那一身的狼藉,舒怀玉觉得他就像是被瓢泼大雨浇透的流浪狗,一瘸一拐地走在泥泞的路边还被人冷不丁踹了一脚,而这个很不地道的人好像正是她自己,她心中那口无波的古井忽然泛起一丝涟漪,然而那汪死水刚要翻涌起来便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抚平。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强行挣开沈明澈的手,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他受伤的手腕,准确摸索到腕骨折断之处,随后指尖微微用力,一声细响之后将错位的骨骼推了回去。手腕上传来的剧痛令沈明澈闷哼了一声,但再怎么疼他都始终没有松开死死拽着舒怀玉的手,就像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灵脉在夜空中盘旋一圈后直直地朝笼罩着京城的灵力屏障俯冲而去,然而下一个时刻,伴随着一声同样嘹亮的凤鸣,一支金色的羽箭划破长夜对准灵脉的龙首呼啸而去,一只流光溢彩的神禽自箭头幻化而出,尖锐的凤喙猛地啄向巨大的龙眼。
凤岐射出这攒了许久的一箭之后,全身上下的力量被骤然抽空,背后流火般的羽翼倏地熄灭了,陆濯明赶忙扶住他如风中落叶般簌簌发抖的身体,凤岐却轻轻摇了摇头,强撑着抬起冷汗密布的脸盯着与灵脉缠斗的凤凰。
虽然凤岐的本命法器落日弓是一位飞升先圣的遗留之物,但他本人修为毕竟有限,方才又受了不轻的伤,这一箭其实连这把神弓威力的十之一二都没有发挥出来。龙凤相争高下立判,灵脉巨大的龙爪猛地按在凤凰的脊背之上,后者挣扎了片刻后竟生生被撕成两半,碎成漫天光点。
屡战屡胜的灵脉仰天长啸一声,像是对蝼蚁们宣告着自己的强大,又像是对这个世界宣泄着满腔的愤怒和怨恨。
就当灵脉酝酿着下一击准备彻底摧毁众人筑起的灵力屏障时,天上忽然落雪了,陆濯明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身望向远方,在他视线聚焦之处,一道雪亮的剑光瞬间将天际照得犹如白昼。一股寂寥萧瑟的剑意自远处而来,城中不知所措的百姓仰头望着漫天白雪,不知为何竟忽然落下泪来,明明身在喧闹的人群中,却不约而同地感到万千孤独。
下一个瞬间,白灿灿的天空突然重新暗了下去,白虹般的剑光骤然收束得如丝线一般纤细,凝实到极致,也锋锐到极致,在灵脉毫无防备之下,竟然直接洞穿了它坚固的龙鳞。
霎那间,整座城银装素裹。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这是昆仑风雪剑最后一式里的「飞花穿庭」。
纵使舒怀玉自以为掌握了风雪剑的精髓,但目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后却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狂妄无知,而能将风雪剑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只有昆仑剑阁的阁主——顾盈然。
灵脉被猝不及防地一剑扎了个窟窿,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体,赤红的双目紧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下一刻,狂舞的飞雪在那空无一人之处聚成一个女子的身形。那人同样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气质却与沈明澈截然不同,周身萦绕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盛气凌人,即便面对拥有成千上万岁月的灵脉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顾盈然先前一直处于闭关之中,如今出关就说明她已真正步入去尘之境,成为九州之上剑道一脉独步天下的第一人。
陆濯明望着那道雪白身影不禁地轻唤了一声,“师父。”
“呵……”顾盈然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而当视线落在陆濯明半扶半抱的凤岐身上时,嘴角毫不掩饰地勾起一抹冷笑,将两个小辈“呵”得胆战心惊。旁人或许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栖凤阁家主大人此生唯一一个畏惧之人便是自己道侣的这位“娘家人”。顾盈然爱徒如爱子,凤岐几乎拼了命才让对方准下了这门亲事,家主大人固然在外八面威风,对上给他留下不少“心理阴影”的顾阁主却瞬间怂成了只小鸡仔。
不过顾盈然此行显然不是来对小辈进行家庭教育的,她不再看陆濯明和凤岐,目光重新落在天际巨大的龙影上,手中晶莹剔透的本命剑阙如直指龙首。这时,舒怀玉突然冲顾盈然喊道:“阁主接剑!”
随着舒怀玉话音落下,一道剑影自她向顾盈然飞去,顾阁主一抬手臂精准地将那三尺青锋牢牢握住,但当她看清楚那把剑时眼神蓦地变了——
这把剑正是宁晏清的本命剑赤霄。
虽说顾盈然是九州之上唯一的去尘剑修,武力之强悍在当世首屈一指,但有时不骞的前车之鉴在先,舒怀玉并不觉得单凭顾盈然的力量能与灵脉抗衡,既然赤霄与灵脉有着同源之力,那总能派上些用场。死马当成活马医,有它总比没有好。
赤霄光洁如镜的剑刃上倒映出顾盈然晦暗不明的神色,她是昆仑傲雪凌霜的剑阁之主,但在这之前也曾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有句话说得很好,人在年少时不该遇见过于惊才绝艳之人,因为一见即误终身。
沈明澈如此,顾盈然也是。
阁主大人全然没有预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手执故人之剑,更没有想到是在如此兵荒马乱的情状之下,她收起阙如握紧了赤霄,随着灵力的注入,那柄传承了数百年的帝王之剑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与舒怀玉相似却有细微不同的剑气自其中倾泻而出,同样寒凉但更为寂寥。
风雪剑本就是被世上一位又一位黯然**之人所传承的剑法。
顾盈然提着赤霄,化为一道残影冲向那庞大的龙影,人与剑几乎合而为一不分彼此,那剑招舒怀玉很熟悉,是当年她从昆仑下山前代宁晏清与顾阁主比试时对方所出的最后一招——不见君兮。
也正是在此刻,舒怀玉才明白顾盈然那时为何以这一招作结。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用来纪念故人,最是妥当。
“昆仑的,你们阁主能打赢灵脉吗?”季月章用胳膊肘捅了捅陆濯明,眼下的战斗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小辈能插得上手的了,众人都自觉地退到了灵力屏障内侧。
陆濯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一旁,晏明殊听见二人的对话,情不自禁地跟着摇头,但他的意思并非“不知”,而是“不能”。虽然越级挑战对剑修而言是家常便饭,但顾盈然修为毕竟才刚至去尘,她或许能打赢时不骞,但对上能将后者直接吞噬的灵脉其实毫无胜算,落败只是时间问题。若灵脉再吞噬一位去尘修士力量将会强大到什么地步,晏明殊不敢细想,他只能祈祷顾盈然能拖延到阮冰心赶来。
另一边,尽管顾盈然有赤霄的助力,灵脉在这场对决中仍然呈现压倒般的优势,更何况顾盈然害怕伤及京城中凡人的性命,一时间束手束脚,仅能勉强支撑。舒怀玉望着天边的战局眉间微蹙,若是顾盈然真的不敌灵脉,这个缺口只能由她去补上,思至此处她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沈明澈,心中盘算着待会要不要直接把这人打晕过去。
这时,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灵脉张口向顾盈然吐出一股浩瀚灵力,宛如水龙弄潮于汹涌的巨浪之上。灵脉的吐息好似倾覆的高山一般向顾盈然当头砸去,后者仿佛沧海中飘荡的一叶孤舟,却仍然毫不迟疑地将剑锋面向前方。然而下一刻,断过一次的赤霄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灵力冲击,再度寸寸皲裂,飞出去的残片没有了顾盈然的灵力支撑,直接被翻涌的灵气狂潮碾成齑粉。
亲眼目睹赤霄的破碎,顾盈然瞳孔猛地一缩,她心中或许有过一瞬间的动摇,但眼下局面容不得儿女情长,她飞快地将阙如从灵骨中抽出,但没了赤霄的护佑,她此时的境况比起时不骞也没好到哪去。
金色的龙影在顾盈然眼中迅速放大,就当她准备孤注一掷时,忽然听到了一阵锁链碰撞的声音,于此同时,灵脉忽然顿住了,就如被勒住缰绳的烈马,不停地仰天嘶吼。
“缚。”
温和空灵的女声自虚空中响起,一条晶莹剔透的锁链不知何时缠在了灵脉身上,而后骤然收紧,将那坚硬的龙鳞勒得崩裂开来。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孤身立于巨大的龙首之上,锁链的另一端被其轻巧地握于手中,像是在驯服一匹极烈的马。
舒怀玉认得,那束缚住灵脉的晶莹锁链正是天闻阁大司命的本命法器「因缘锁」。
不同于其余人的如释重负,晏明殊看见自家师父的身影时心中并没有轻松分毫,反而更添一份凝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阮冰心的气息比平日虚弱了很多,就像某种与性命息息相关的本源力量被抽离了。
因缘锁中蕴含的因果之力虽然玄妙,但并不足以压制灵脉,故而阮冰心祭献了自己的灵骨,因此才迟迟未至。元初仙君曾自取灵骨镇压心魔,大司命如今也要做一件相似的事情,不过她不仅要将灵脉再度封印,还要永绝后患。
就如上古时期有先圣治水,宜疏不宜堵,平息灵脉戾气的最好方法就是令其意识彻底与天地相融,让它成为山川河流的一部分,无情道的道心恰能办到这一点。
隔着漆黑的长夜,阮冰心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晏明殊被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顾危险直接冲到灵力屏障之外,却被一股来自阮冰心的无形力量挡住,无法向前一步。
“师父,不要!”
晏明殊那张薄情寡欲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难以遏制的惊慌之色,阮冰心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笑,她一手牵住捆着灵脉的锁链,另一只手轻轻拔下插在发髻上的一朵小花。她是九州无情道第一人,却打扮得一点也不像无情道,她总是簪花,而且都是刚折下不久的鲜花。
阮冰心今日别在发间的是含苞待放的金色仙客来,她无论何时身上总是洋溢着早春的生机与柔情,神色慈悲得好似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将手中的花枝一扬,那朵光华流转的金色小花宛如九天之外的仙客一般轻盈地落于自己的弟子面前。
晏明殊注视着眼前的花枝,瞬间明白了阮冰心的用意——佛经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昔有世尊灵山说法,手中拈花,台下众人唯有摩诃迦叶面露微笑,一念悟道。在释门中,迦叶尊者被称为最无执着之念者。而今阮冰心即将殉道,但大司命之位仍需传承,她要晏明殊接过她的衣钵。
只是,入无情之道者需放下一切。
“不,师父,我不要!”晏明殊跟随阮冰心修行了百余年,作为司命门下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他自然明白自己终有一日将会接过师父的传承。他曾自认为已经修得清净无欲,但真正到了这一刻才发现难以割舍之物原来如此之多,就比如这份师徒情义。
若放在曾经,晏明殊是不畏惧的,因为这条漫漫长路的前方始终有人指引着他,而今眼前那一点灯火行将熄灭,前路茫茫唯余他一人。
阮冰心没有责难,反而安静地笑了,“明殊,你不会后悔的。”
晏明殊的声音有些发抖,“师父,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大司命啊。”阮冰心一点脚尖从庞大的龙首上跃下,轻盈地浮在灵脉的眉心处,伸手抚摸着那比她身体还要大的金色鳞片,好似一位安抚孩童的母亲,“历代大司命知天下事,我们或许缄口不言,沉默终生,但是……”
“大司命从不说假话。”
阮冰心用额头轻柔地抵住灵脉眉心的鳞片,一股玄妙的力量自接触之处源源不断地涌入灵脉中,那巨龙周身缭绕的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与此同时,阮冰心的身影也逐渐变得透明。
晏明殊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将阮冰心的背影模糊成斑驳的色块,大司命仍是一身柔嫩的鹅黄色,梳着少女的发髻,簪着还挂着露水的鲜花,宛如一个即将出门踏青的小姑娘。
只是这趟远门,今日一去,此生无归路。
晏明殊缓缓拿起悬在面前的花枝,纵使他心中是抗拒的,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就像归墟之人祖祖辈辈守护着心魔的封印一样,他知道必须有人这样做,只是那个人恰好是他罢了。
他触及花枝的瞬间,仙客来的花瓣骤然凋落,而后化为一缕淡金色的流光没入他的眉心。
他接过了师父的衣钵,成为了下一代大司命,也明白了一些事情,无情道并非冷酷的、寡情的,而是圆满的、清净的、慈祥而喜爱的。令晏明殊意外的是,当他接过传承的瞬间,列祖列宗的过往跨越万古洪荒而来,宛如洛水决堤,沛然莫御——那是阮冰心的记忆,乃至历代大司命的记忆。
这世间最厚重的,莫过于岁月。
这一刻,他忽然间懂了阮冰心方才那句“你不会后悔”是什么意思了。千年、万年来历代大司命都传承着先辈的记忆,因而得以知晓天下之事,他们纵览彼此的一生,知晓对方的全部,也成为了他们的先辈。
天闻阁历代大司命其实都是一个人啊!
晏明殊追寻着祖辈的记忆,透过最初建立天闻阁之人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人,识海中祖辈的声音交织着告诉他,那是元初仙君,然后他听见初代大司命对那位仙君喊了一声——
“师父。”
阮冰心曾对舒怀玉说过,天闻阁与归墟渊源很深,初代大司命本就是元初仙君的弟子之一啊。
那一瞬光阴仿佛被无限拉长,晏明殊还目睹了另一件往事——上古神魔大战之末,元初仙君以灵骨封□□魔,但九州地脉受横行的魔气经年累月摧残,山河早已残破不堪,于是仙君将世上最后一只真龙的龙魂封入大地,化为灵脉滋养万里河山。正因为封印者是元初仙君,以其灵骨为阵眼的阵法才得以克制灵脉,归墟的剑法才拥有撼动灵脉的力量。
命运是一条咬尾的蛇,先辈种下的因,终究还是后人去还了。
夜空中,阮冰心用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拽着因缘锁,拉扯着平静下来的灵脉一齐从空中坠落,无声无息地沉入大地,她最后向舒怀玉递出极为温柔的一眼,宁静的眼眸中水光涌动,宛如慈悲的甘霖。
人间俯仰数百年,一片冰心仍在玉壶。
在大司命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的前一刻,舒怀玉耳畔忽然响起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这句话阮冰心先前就对她说过——
“愿一切在你们这一代终结……”
仙人垂泪,真龙俯首。晏明殊目睹着金色的灵脉重新回归大地,眼底的万千心绪在无情道道心的引导下悄然无声地转化为一种超脱了一切的博爱,他望着阮冰心消失的地方,同样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和他故去的师父一样。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春雪》韩愈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
以出世间法来说,这个时候无苦亦无乐,既无欢喜亦无悲,但不是冷酷的,也不是寡情的,而是圆满的、清净的、慈祥而喜爱的。——《瑜伽师地论·声闻地讲录》南怀瑾
时不骞、大司命下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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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司命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