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玉静默地看着地上那捧黑灰,神色晦暗不明,旁人看不出她在思索什么,只当她同样为玉琼楼的旧事而唏嘘。忽然间,舒怀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只消一瞬,她便敛去眼底一切情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回过头,看见来人是童疏宴。
“庄主,诸位道友,阻隔通讯的阵法已经解开了。”童疏宴姗姗来迟,原来是去破解阵法了,“转化活尸的阵法我需研究一段时间,看看能否找到将活尸变回常人的法子。”
他话音刚落,舒怀玉的传讯法器便传来一阵灵力波动,她扫了一眼上面的讯息,眼神忽然变了。
“庄主,活尸已被击退,我还有事,告辞。”舒怀玉没有做任何解释,甚至没听庄主把道谢的话说完,转身御剑而去,不出几息的功夫,背影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
几乎是同时,逍遥门的那位出窍修士传讯法器也亮了,他方才在抵御活尸时受了不轻的伤,看完那简短的几行字后,直接面色一白咯出血来。旁边几位逍遥门的年轻弟子赶紧上前扶住他,“师兄,出什么事了?”
那位修士咳嗽了好半天方惨白着脸道:“钦天阁突袭逍遥门……”
“奉的是……皇命。”
在场众人无论是哪门哪派都呆住了,半天没有人说话——明明每个字都认识,怎么合成一句话就听不懂了。
***
舒怀玉御剑疾行,速度提升到极致,她方才收到的讯息与逍遥门那位修士的大意相似,只是传讯法器另一端的人并不是逍遥门掌门,而是长阳公主的女儿乔翎。
小郡主十岁时,公主自请皇帝收回女儿的封号,而后将其送去了遗世独立的逍遥门,远离皇城中的权力纷争,如今已有三年了。舒怀玉十年前在东隅学宫时曾答应长公主,日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庇护这个孩子,她向来恩怨分明,这些年受了长公主许多照拂,自然要跑这一趟。
若这场对逍遥门的突袭只是钦天阁为彻底掩盖对归墟的图谋而决定一一除掉当年的盟友,舒怀玉并不会有多紧张,毕竟那些大能们就算打个你死我活也犯不上和一个孩子较劲,坏就坏在钦天阁为了维持明面上的体面,非得弄个师出有名,而这名头便落在了乔翎这孩子身上——“抓捕反党余孽”。
舒怀玉也是刚刚才得知,就在归云山庄忙着对付活尸时,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长阳公主逼宫未果,下诏狱赐鸩酒。而这场政变的导火索是昨天早朝时震惊朝野的一道谕旨——皇帝下令派遣修士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前往三十六郡,甚至包括军营。而统领这些修士的是前些年恢复的「钦天监」,这钦天监的背后正是这几年地位水涨船高的钦天阁。
纵使这一出幺蛾子有颇有“指鹿为马”的意思,可就算是试探朝臣有多少真心为自己效力,再退一步讲,就算皇帝想拢权想疯了,也犯不上如此巴结修士。知道此事的瞬间,舒怀玉第一反应不是皇帝颠了就是时不骞疯了,要么就是他俩一起走火入魔了。
***
中州,京城。
昏暗的囚室里,年轻的皇帝身披锦绣黄袍站在案几前,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端坐的女子。这间囚室位于诏狱的最深处,已经几十年没关过犯人了——不是皇亲国戚根本没有被关在这儿的资格!
长阳公主背挺得笔直,没有看向皇帝,双目静静地平视前方,她一身正红色的繁复宫装,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挽成发髻,分明已经年近四十,面容上却没有多少岁月雕琢的痕迹,依旧美丽而不失英气,与十年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更加端庄从容。
皇帝也没有看她,视线落在长公主面前的酒杯上,过了半响才道:“昨日镇西将军乔沐风阻挠巡按御史入军,抗旨不从,已赐死罪,就地执行。”
长公主似是早就料到丈夫的死讯,神色并未发生什么变化,依旧波澜不惊。
皇帝见状又道:“你明知我身边有钦天监,却一意孤行,你自幼聪明,怎不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多么武艺高强、训练有素的士卒,也不过是**凡胎罢了。”
“你心里清楚,这场宫变的输家必然是你。”
长公主依然保持沉默,这副冷漠无视的态度令皇帝有些不悦,他略微将声音提高了些,“长阳,朕在与你说话。”
忽然间,长公主仰起头,与皇帝四目相对,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亲小人,远贤臣,此前朝所以倾颓也,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长公主的声音在空旷的诏狱中回荡,清冷而庄严,宛如国之礼乐奏响,宛如黄钟大吕嗡鸣。
“阿旻,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了。”
当朝皇帝——赵雅旻内心忽然一颤,自从十九年前他以一介稚子的身份坐上这把龙椅之后,限于君臣之仪,自己这位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便再也没唤过他的本名。他听见这句平静的劝谏,内心深处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不知从何时起,身边总有人明里暗里将他和长姐比较。
长公主,赵雅晴实在过于惊才绝艳了,还是少女时便精通兵法策论,见微而知著,一叶而知秋,她仿佛是真正的日光,所有皇子公主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包括赵雅旻这位太子殿下。
赵雅旻的童年时代一直活在长公主的阴影之下,他也曾一度以长姐为骄傲、为目标,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只得先帝一句寡淡的评语——“不错,过几年或许就能赶上你姐姐了”。直到有一日,他偶然听见大臣议论“可惜长公主不是男儿”,那一刻他是真真正正地后脊发凉,自那以后他对长姐的态度便产生了微妙的转变。
先帝病逝后,赵雅旻坐上了这个皇位,每一日都如坐针毡。长公主出征平叛那日,他在城墙上送别,那一刻他心中不受控制地萌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若是她能战死疆场就好了。但是,赵雅晴没有,三年后她回来了,带着赫赫军功凯旋而归。
那日,赵雅旻下旨赐长公主封号「长阳」,意为当朝日光,满朝文武只见少年君王亲手将明黄色的帛书赐予自己的姐姐,以示君圣臣贤,殊不知他亲手写下诏书时,握着毛笔的手不住地颤抖。
直到几年后一位修士向他自荐,那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者愿意成为他的臂膀。被自卑与不安磋磨了多年的皇帝仿佛找到了一个靠山,他觉得时不骞身上仿佛有种玄妙的力量,他总是莫名地信任对方,并且认为那人与自己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之后的十余年,他一直处于这种梦似的状态中,纵使知道自古仙人不入朝,可不知怎么,他难以拒绝对方的每一条建议,而在时不骞的扶持之下,他的确一步步排除异己,收拢政权。
而现在,赵雅旻面对着长公主烈日般的目光,下意识地错开了视线,而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一股恼羞成怒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嗓音不由得冷了几分,“长阳,你在教朕做事?”
赵雅晴却没有丝毫退让,“阿旻,这也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件事了。”言罢,她突然拿起面前桌案上的酒杯,以袖掩口一饮而尽,动作优雅尊贵,神色平静自然,仿佛咽下的不是令人转瞬毙命的剧毒,而是国宴上一杯陈年的桃李春风。
她没有像一些痛心皇帝昏庸的大臣一样,在赴死前高声呐喊、慨当以慷,她甚至没有摔杯,而是轻轻将那玲珑精美的玉杯放回桌面,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真正的上位者,至死都沐浴着一身荣光,从未失去半分风度。
这场没有胜算的宫变,何尝不是一种以死相谏?
“晴姐……”赵雅旻没想到她如此决绝,下意识地要阻拦,伸出去的手却停在半空,而后慢慢地放下。
他注视着长公主唇角缓缓溢出黑色的血迹,十余年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却也空了。忽然间,赵雅旻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先帝临终前曾将他与长姐叫到身边,先帝将姐弟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旻与晴,皆为日光。”
赵雅旻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转过身,见一老一少两位修士从诏狱幽暗的长廊中走来。时不骞在离皇帝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躬身撒手将怀里的胖三花放下,那猫儿似是嫌诏狱阴冷,“喵”了一声后撒腿向出口跑得无影无踪。
时不骞拱手行了一礼,“见过陛下。”他虽身为钦天监的监正,在朝中领了个虚职,但毕竟是玄门中人,见到当朝皇帝也不必行跪拜礼。
“是监正啊……”赵雅旻一拂广袖示意时不骞不必多礼,他忽然道:“长阳公主,她是朕的亲姐姐,这个封号是当年朕亲手予她的……”
时不骞活了九百多年,早成了人精,一眼便看出皇帝的内心所想,“陛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历朝历代手足相争之事亦不在少数。”
“监正,朕没有后悔,只是……忽然想起了些旧事罢了。”赵雅旻视线落在长公主身上,那具身体即便已经没有了生机,后背仍然挺得笔直,宛如一杆铮亮的长枪,依稀能见其年轻时金戈铁马的飒爽英姿。
长阳公主依旧平静地目视前方,涣散的眼神中看不到一分一毫的愤怒与不甘。只是——长公主至死都没有合上双眼。
“陛下,请节哀顺变。”
赵雅旻的目光越过时不骞,落在他身后说话的青年身上,那青年一看就是个沉稳持重的人,甚至有些文静。赵雅旻经常在时不骞身边看见他,青年名叫裴微,是时不骞三位亲传弟子中年纪最轻的,似乎也最得他的钟爱。
“陛下,请替长阳殿下合眼吧。”裴微说话间轻轻抬起头注视着皇帝,那双深潭似的漆黑眼眸仿佛有种奇特的力量,赵雅旻望着那双眼睛,内心纷繁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渐渐退远,他不禁点了下头,伸手拂过长公主的双目。做完这一切,他身上的力气仿佛也随着这个动作被抽空了,一股沉重的疲倦感自内心深处升起。
赵雅旻捏了捏鼻梁,见时不骞还站在原地未动,便道:“监正还有事?”
“长阳殿下之女仍在逍遥门,陛下的意思是?”
赵雅旻经时不骞这一提醒,脑海中浮现出小侄女稚嫩的面容,也就是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起那个小姑娘上一次私下偷偷喊自己“舅舅”是什么时候了。年轻的皇帝品着物是人非的滋味忽然生出一股烦躁,他心里并未有半分大权在握的喜悦,反而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
“阿翎才十三岁,把她带回宫便是,玄门的事朕不懂,监正看着去做吧。”言罢,赵雅旻转身走了,明黄色的衣摆拖在身后,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古来君王皆寂寞,高处孤家留寡人。
“是。”时不骞拱手行礼,目送皇帝走出诏狱,随后对裴微道:“逍遥门的事准备妥当了?”
裴微平静地道:“师尊,弟子已安排几位出窍长老走这一趟。另外,弟子得到消息,前几日逍遥门一些修士动身前往归云山庄。”
“归云山庄?是因为北境活尸之事?”时不骞心中略有诧异,逍遥门一部分修士陷在北境,倒是给他们增添了不少胜算,可这也太巧合了,就仿佛天道都站在他这边一样。
“是的师尊,归云山庄前些时日曾向多个门派求援,逍遥门也在此列。”
时不骞长长的白眉一挑,意味深长地道:“那真是太巧了啊。”
“嗯,是很巧。”裴微也不知听没听出时不骞话中有话,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时不骞注视了裴微一会儿,没能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出任何异样。他一共有三位亲传弟子,老大巫千寻心眼儿比蜂窝多,老二季月章和他正好相反,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但这两人的心思说到底都很好猜,唯有面前这个最小的弟子,偶尔会给他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裴微,就如他的名字一样,稳重得几乎有些谨小慎微,永远是一副安静而恭顺的模样。巫千寻和季月章皆是天资出众之辈,早早到了出窍境界,裴微天赋也很好,这个年纪至凝神境界,九州也是少有,但比起他那两位师兄还是差了些。不过,时不骞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格外偏爱这个最小的徒弟,偏爱到这些年来即便知晓对方有时会瞒着他搞些小动作,也懒得去追究。
世上许多事都很难说出个为什么,大概只是很合眼缘罢了,再退一步讲,即便要清算,现在也不是时候。
“你有自己的想法,为师不干涉,只是要把握好分寸,在‘那件事’之前不要节外生枝。”时不骞淡淡地看了眼面前温顺安静的弟子,这些年来他确实愈加力不从心了,他固然已至九州屈指可数的去尘境界,可数百年修为无法寸进,若再这样拖下去,他的寿数也即将耗尽。
而近百年前,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了归墟以及天道灵物的存在,本想通过那灵物使修为更进一步,羽化登仙,彻底超脱凡尘,可没成想却事与愿违。归墟消失了数十年,这些年他也追查过星华宗主和归墟那漏网之鱼的下落,可均迟迟没有消息。他等不起了,只能选择另一条更为铤而走险的路。
“师尊,弟子知晓。”裴微的语气依旧平静,时不骞也没再说什么,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便转身离开了。
裴微目送时不骞离开,诏狱中昏暗的灯火倒映在他眼中的幽潭里,明明灭灭。
“弟子知晓……师父。”裴微望着时不骞老态龙钟的背影,却又好像没在看他,半响后轻声重复了一遍,“师父……”
长公主下线(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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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孰为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