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活尸虽攻破护山大阵,但山庄基本的迎敌策略并没有改变,一部分人护住修为低微的弟子,余下的依旧优先寻找魔修的位置并将其击杀。整个山庄内充斥着活尸的嘶吼声与兵刃的金铁相击声,无数道灵力在空中相撞,如盛大的烟花般碎成漫天光点,成片猩红在缭绕不散的白雾中蔓延,整个云泉峰笼罩在浓重的血腥味中。
舒怀玉正与一名操控活尸的魔修纠缠在一起,她敏锐地抓住对方几乎一闪而逝的微小破绽,剑尖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取咽喉。
就当凌厉的剑风即将划破那魔修的喉咙时,舒怀玉身侧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风之声,她余光一瞥那极速向自己扫来的细长黑影,剑尖骤然调转方向,在那黑影距离自己太阳穴不足一寸时“叮”地一声将其撞开。
细长黑影被撞开后在空中打了个圈,如毒蛇般再度向她甩了过来,舒怀玉剑锋一横,在身前水平划出一道雪亮的圆弧,赤霄剑裹挟着冰冷刺骨的灵力斩向那条黑影,二者相击的瞬间火星四溅。她这一击足足用上了八分劲力,那细长影子却并未被斩断,反而借着惯性飞快地打了几个圈将长剑缠住——那是一条通体漆黑、长有倒刺的钢鞭。
舒怀玉依旧面不改色,手臂骤然发力将钢鞭往自己这边猛地一扯,竟没拽动,这倒令她心中略微有些诧异——尽管她身条看着纤细单薄,但因为自幼习剑,力气比起同等修为的人只大不小。就在这时,一股大力自钢鞭的另一端传来,舒怀玉也不与对方拔河,干脆借着这股劲力,连人带剑一同被拽着飞了过去。
下一个瞬间,一只皮肤泛红的拳头冲破白雾陡然砸向她的面门,舒怀玉脑袋微微一偏,以毫厘之差躲过这一击,刚劲有力的拳风“噗”地一声划破她的耳廓,一缕鲜红顺着耳朵的沟槽淌下,汇成一滴血珠挂在白净的耳垂上,宛如戴了颗珊瑚坠子。
极近的距离之下,舒怀玉终于看见了那活尸的相貌,尽管五官有些腐烂,却依稀能分辨出是中年男子的长相,它身上披了件破破烂烂的袍子,虽已看不出来那衣袍上的纹样,但从它招式分明的挥鞭动作来看,生前应也是训练有素的修士,恐怕还是出身于有头有脸的大门派。
这使钢鞭的活尸是舒怀玉所遇修为最高的一个,和她一样卡在出窍的门槛上,并且体术也丝毫不差,她飞快地绷腿踹向活尸的手臂,借力朝相反方向在空中迅速旋转几周,巧妙地解开了缠在剑上的钢鞭。
下一个瞬间,赤霄剑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向活尸面门刺去,一股极其寂静的剑意自幽微而生,舒怀玉周身寒霜似的灵力宛如找到了一个归处,从四面八方向剑尖汇拢——那是风雪剑最后一式中的「雪夜归途」。
风雪剑的剑意整体呈萧瑟寂寥之势,唯有这一招宁静致远,宛如长行的旅客披着风雪归来,远远看见日思夜想的家中为其留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那活尸将钢鞭折成三折架在身前挡住舒怀玉的剑锋,雪夜归途看似没有其他招式凌厉,却胜在厚积薄发,剑气源源不断向一点汇聚,钢鞭震颤不休,与剑刃相接处竟崩裂出细小的纹路。
就当她准备再度发力直接将钢鞭斩断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呼——“秦兄小心!”紧接着是重物砸在地面的闷响,以及一阵呕血的声音。
舒怀玉猛然偏过头,只见不远处秦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条手臂扭曲着垂在身侧,周围数只活尸正咆哮着向他扑去。
眼下救人要紧,她剑锋果断向侧边一斜,在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金铁剐蹭声中,长剑与钢鞭猛然分开。与此同时,舒怀玉骤然抬脚踹向那活尸手臂,如离弦之箭般借力迅疾射向秦钰所在的位置。
那活尸被踹得微微向后仰倒,可当视线越过舒怀玉落在那被尸群围攻的修士身上时,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目中竟挣扎着掠过一丝清明。就在舒怀玉离秦钰不足三丈远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她不禁眉头微蹙——这还阴魂不散了。
她自认为仗着身法优势可以赶在活尸的攻击到来之前为秦钰解围,可出乎意料的是,那活尸竟骤然加快了速度。舒怀玉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来自背后的风压,她心一狠,觉得自己被打一下也死不了,便干脆没回身抵挡,灵力遽然从体内涌出在背后形成一道屏障,准备硬抗下活尸的攻击。
然而下一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发生,那活尸挥出去的钢鞭并没有落在舒怀玉的后背上,而是以毫厘之差与她错身而过,径直甩向围攻秦钰的活尸。那些活尸修为远不如它,脑袋在毫无防御之下被钢鞭抽中,爆成朵朵骇人的血花。一击即成后,那活尸并没有停下,直接临阵倒戈,发狂般屠戮着秦钰周围的活尸。
纵然以舒怀玉的冷静,也被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震惊到了,若不是秦钰的灵力流动没有丝毫异常,她几乎都要怀疑对方是魔修假扮的了。当事人秦钰同样一脸惊愕,那活尸清剿完周围的同类后,魁梧身躯僵硬地转了过去,而后在秦钰惊诧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下,溃烂的嘴唇一张一合,喉咙中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嘶哑音节,“……主。”
“……少、少主。”
此言一出,秦钰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对方是瞬间便能置他于死地的活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活尸的面容,虽然五官已逐渐腐烂,那张脸却与记忆深处的轮廓渐渐重合起来。过了半响,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声音微微颤抖,“李伯……是您吗?”
秦钰出声的瞬间,那活尸赤红的双眼中倏地淌下两行血泪,它低声嘶吼着,像是极度欣喜亢奋,可那粗重的声音却令人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辛酸的悲意。
舒怀玉大概弄明白了眼前的情况,这活尸生前应是玉琼楼的人,方才见秦钰遇险,在强烈情绪冲击之下挣脱了魔修的控制恢复神智。思至此处,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隐约有种预感——当年沈明澈屠戮玉琼楼的真相呼之欲出。
生死存亡之际,舒怀玉不敢分心去思索这些事情,她强行压下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专心对付眼前的魔修和活尸。那名被炼成活尸的玉琼楼修士凝视着白雾中攒动的黑影,仰天大吼一声后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尸群中。
这场混战从夜半一直持续到天明,直到破晓时分云海退潮,随着白雾散尽,最后一个操控活尸的魔修被一击毙命,所有残存的活尸终于停止了动作,安静地立在原地,红色的皮肤在朝阳映照下竟也少了几分可怖。
归云山庄最终以惨重的代价迎来了明日。
满地尸骸中,一个灰衣青年静默地跪坐于地,他面前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活尸,正是玉琼楼的那位修士。那活尸四肢被扯得破破烂烂,五脏六腑裸露在外,甚至能清楚看见断裂的肋骨。活尸没有痛觉,即便被撕扯成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仍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牢牢注视着秦钰,豁开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因声带被撕裂而发不出声音。
越来越多的幸存者聚在离秦钰不远处,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犹疑地看着秦钰和地上那具残骸。裴知春老远就看见师弟跪在地上跟活尸大眼瞪小眼,刚快步走到他身边要将其搀起来,可看见对方眼底汹涌的暗潮后却忽然停住了。
这时,舒怀玉和庄主一起来了,庄主一身狼藉,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他站在秦钰身侧,沾着血迹的手轻轻在他肩上放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刚才舒怀玉跟他简单说明了前因后果。
秦钰声音沙哑,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地面上,像是在追忆一个渺远的过去,“李伯是玉琼楼的管事,我还未出生时,他便在玉琼楼当值几十年了……”
一生鞠躬尽瘁,甚至在变成这副样子之后仍在为门派死而后已。
管事奋力伸出手臂,用仅剩两根手指的右手蘸着自己身上的鲜血在地面用力写画,那是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可所有人看了之后内心皆猛地一颤——
泥地上鲜血淋漓的“钦”、“天”、“阁”触目惊心。
所有人都沉默了,任哪个门派都能看出这些年来钦天阁所图甚大,可万万没想到此等显赫的名门大派会与魔修勾结,或者说就是他们暗中指使魔修犯下此等伤天害理、罔顾人伦的罪行。而所有人心中也升起同一个疑问——为什么?钦天阁这样损人不利己能得到什么好处?
管事写出“钦天阁”后并没有停下来,血淋淋的大字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地上,只言片语间拼凑出玉琼楼惨案尘封已久的真相——当年钦天阁有修士借结交之故来到玉琼楼,暗中布下邪嵬阵法,将玉琼楼的人尽数转化为活尸,管事和其他几位修为略高之人勉强保持着一丝残存的清醒逃走求援,不料刚逃出不久便因侵蚀加重而失去神智,最终还是落入敌手。
这时,围观的修士中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不是说当年屠戮玉琼楼的是北境那位星华宗主吗……”
那位修士刚一出声便迅速被旁边的人用眼神制止,今日之后恐怕《天衍录》是要推翻重写了。
管事讲述的惨痛故事到此截止,可看过沈明澈记忆的舒怀玉默默在心中将后半补全——那些年沈明澈一直在调查能够吞噬生机的阵法,大概已经摸到了钦天阁的尾巴,对方察觉后怕事情败露,为了让“除魔”师出有名,便让玉琼楼这个不大不小的门派成为了牺牲品。
而沈明澈恐怕中了对方的圈套,等他赶到玉琼楼时看到的已是遍地活尸,这些活尸若闯入凡人属地,就是另一场生灵涂炭,他不得已只能将其尽数清剿,而活尸除非大卸八块即便被砍头也能行动,因此玉琼楼没有一具完整的尸骸。
但这恰恰说明,早在几十年前幕后之人便掌握了制造活尸的方法,那十年前的须弥秘境之乱又是因何而起,活尸为何与秘境中的水怪如此相似?
舒怀玉思来想去,只得推测那炼尸之法与秘境中某个关键之物有着同源力量,幕后之人不惜大费周章也要得到,是为了借那东西强化阵法。毕竟在管事的描述中,将玉琼楼修士转化为活尸需要数日时间,而方才就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看守魔修的弟子便被化为活尸。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明.慧禅师曾说修士们进入的并非真正的须弥秘境,而是临济仙君所斩蜚兽的尸骸演化而来的一处空间。蜚,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舒怀玉能想到的线索便只有蜚兽了。
若是能想办法再去一次秘境就好了……若是沈明澈还活着,一定能从他那里知道些什么……
想起故人熟悉的名字,舒怀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干涸的眼眶时隔几十年蓦地湿润,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算是当年死别之时她也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她只是突然觉得委屈——纵使真相只会迟到而从不缺席,可这也太迟了啊……
那人都已死了十年。
这时,管事用鲜血淋漓的手指再次颤抖着写下一个字——“杀”。随后他望向秦钰,指了指自己。在场众人瞬间明白了管事的意思,先不说活尸能否变回常人,即使能变回来,以这副残破的身躯也无法活着。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他想要一份生而为人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秦钰静静地注视着老管事的眼睛,看了这个记忆中慈祥的老伯许久。最终,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用没有折断的那边手臂将管家的残躯扛在肩上,缓缓走向一处未被扑灭的火堆。那火中焚烧的是归云山庄的残垣断壁。
他将管事的身体放入火中,亲手将故人化为灰烬。
等到那具残躯彻底焚烧殆尽,他似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踉跄一步险些摔倒,裴知春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秦钰面无表情地拨开那只手,也不跟庄主道别,步履蹒跚地向山庄外走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过去几十年对星华宗的滔天恨意和不死不休的追查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他从一开始就恨错了人。
那可是几十年啊。
秦钰一言不发地走出山庄,不经意间瞥了眼破败山门旁边漆黑碣石上的题字,又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云卷云舒,最终也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沈明澈:苍天啊!大地啊!我终于洗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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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白云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