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与北境以魍魉山脉为界,漆黑的山体横亘于大地之上,一侧繁华似锦,一侧光怪陆离,各有各的风光。魍魉山脉以南,另一条并不算绵长的山脉与之呈丁字形接壤,“丁”字的勾上有一山峰名为「云泉」,归云山庄就坐落于云泉峰的半山腰,每月朔望之日有云海涨落,山庄也因此得名。
山庄成立之初,曾有一高士途径此地,观云有感遂赠诗“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时任庄主命人将诗句刻在山庄大门旁的碣石上,引得无数雅士前来造访。
童疏宴那日与舒怀玉一同见过庄主之后,次日便带了几位昆仑弟子前往山庄,他为人处事一向玲珑,只对他们解释舒怀玉是自己的一位朋友,同受庄主之托,便一起来了。舒怀玉依旧易容成少年模样,她平日里便透着一股淡漠疏离的气质,同行的昆仑弟子也因此很少上前搭话,彼此间倒是相安无事。
从栖凤阁到归云山庄需途经中州,一路上舒怀玉心情愈加复杂,她有几年没来过中州了,如今风物已与先前大不相同,任她一介散人都能觉察出锦绣繁华下的暗流涌动。往日里凡人城中一般只有仙驿才能见到修士聚集,而如今诸多机关要地都能看见玄门中人穿梭流连的身影,处处弥漫着一股盛极而衰前的疯狂。
舒怀玉一行人抵达归云山庄时恰好是望日的前一天,山庄朋友遍天下并不是句吹牛的空话,甚至连这些年一直遗世独立的逍遥门也派遣了些弟子前来相助。早在他们到达之前,归云山庄请来的修士便与在中州北边村庄里作乱的魔修有过几场交锋,就在昨日还生擒了几人。
归云山庄内没有囚室,便只好先将人用缚仙锁捆了,再腾出几间存放灵草的地下仓库关了进去,舒怀玉与昆仑剑阁弟子在庄主的带领下去查看被擒的魔修,却在半路上遇见两位熟人。
狭长的地下走廊内燃着几盏长明灯,长廊生着青苔的地面上,两道影子随着灯火的摇曳而轻轻跳动,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狐狸眼的灰衣公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慵懒摇着手中折扇,后面的青年同样身着儒生灰袍,神色却阴翳冷厉。
那两人正是裴知春与秦钰。
归云山庄也曾求助于东隅学宫,裴知春修为不低,他的到来并不令人意外,可舒怀玉属实没有料到秦钰也会跟来,但想到对方几十年如一日地追查与星华宗有关的事情,北境突逢这样的怪事,他有所联想并追过来也在情理之中。自十年前的东隅学宫之乱后,舒怀玉再也没见过秦钰,但对方阴冷孤绝的眼神始终令她印象深刻。
十年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有的人决心走出囹圄,有的人甘愿画地为牢,日复一日地用鲜血淋漓的回忆提醒自己铭记仇恨,二者其实并无对错之分,只是选择一条路,没有走另一条罢了。
童疏宴与裴知春寒暄几句,便随庄主继续往长廊深处走去,与秦钰擦肩而过的瞬间,舒怀玉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走廊中,一条孤寂萧索的影子被长明灯的火光拖得很长,她眸光微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关山绵延千里,道不清谁为失路之人;他乡虽遇故知,终归是萍水相逢之客。
走廊尽头的一扇窄门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铭文,那正是关押魔修的地方,看守在门前的弟子解开铭文,庄主引众人入内,“诸位道友,这便是昨日擒获的魔修,共有四人,分别关在不同的屋内。”
幽暗的仓库里,一名被缚仙锁五花大绑的魔修被贴满符咒的粗重铁链锁在房间中央,那魔修面上并无凶戾邪嵬之色,而是目光呆滞地凝视前方,就连有人开门进来也毫无反应。
童疏宴见状微微皱了下眉,迅速地用灵力探了下对方的识海,“怎么回事,识海是空的。”
庄主叹了口气道:“抓回来之后便是这副样子,大概是识海早就被动过手脚,其他人也是如此。”
舒怀玉虽没有表露什么,心中却蓦地一沉,如此看来,这并非普通的魔修侵扰凡人或是与玄门争夺属地,北域的群魔有备而来,所图甚大。
童疏宴既知无法在这魔修身上获得什么线索,便对庄主道:“庄主,既然抓到了魔修,那是否同样擒获活尸,能否带我们看看。”
庄主点了点头,带一行人去了另一个仓库,开门前,他对众人道:“活尸除非彻底肢解,否则就算是砍下头颅也还能行动,屋里的东西不大干净,诸位见谅。”
随着仓库厚重的大门打开,一股腐臭的气味呛得走在前面的昆仑弟子面色一变,几欲作呕。舒怀玉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见到所谓的“活尸”时,心头还是猛地一跳——房间正中央用铭文圈出一块地方,里面放着的东西简直不能用人来形容,分明是一堆**的肉块。
可能是因为邋遢惯了,童疏宴见到这场面也没有嫌脏,用灵力在身体上覆盖一层薄膜,直接撩起衣摆蹲下翻捡活尸的肉块,舒怀玉用灵力护体后,也俯下身来和他一同检查。寻常活尸的身体通常与死人很像,肤色发白发青,而这堆肉块的皮肤却诡异地泛着红色,舒怀玉盯着那肉块,心里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
“像是尸毒。”半响之后,舒怀玉道出了自己的结论,北域魔修中精通赶尸之术的并不在少数。她看童疏宴仍在肉块之间翻来找去,便问道:“童峰主,你觉得呢?”
“乍一看像是尸毒……”童疏宴沉吟片刻道:“但好像又有别的东西,从残存的经脉来看,驱策这些活尸的方式和尸毒有些不大一样。”
他撑着膝盖起身对庄主道:“可否麻烦庄主命人取一尸块,给我几日时间,看看有无破解之法。”
待到庄主带着一行人查看过全部收押的魔修后已是子夜时分,舒怀玉刚一走到外面,却见眼前的景致和进来之前迥乎不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浓重的白雾,高耸的云泉峰埋在云海之中,只依稀能望见几个小小的尖角,整座山庄仿佛掉进了一口大汤锅。而更为神奇的是,浸泡在这乳白色的云雾中,就连灵力的感知也弱了许多。
庄主望着翻涌的云海,不疾不徐地捋着稀疏的胡须,即便早就看惯了眼前的景致,面上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感慨之色,“云海涨潮了啊……诸位道友有所不知,云泉峰的云海并不是普通的云,这山间灵气丰沛,浓郁的灵气自然也能融入山中云雾里,因而望日子时至卯时涨潮期间灵力感知会略受干扰。不过每逢这个时候山庄都会加强警戒,倒也不曾出过事端。”
庄主将视线从云海中收回,客气地拱手对众人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尽早歇息吧,明日我将其余道友也一并请来,大家共同商议对策。”
九州的灵草生意有近五成皆被归云山庄占有,山庄财大气粗,给请来的修士们提供的均是最上乘的招待。舒怀玉在山庄侍者的引导下进了客房,一进里间便闻见一股迥深却不过分浓郁的香气,显然是某种名贵的香料,她只能记住檀香的味道,便问侍者道:“请问燃的是什么香?”
侍者是个半大的小姑娘,见舒怀玉总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听她这一发问,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以为自己招待不周,“回、回仙君的话,是龙涎香,仙君若不喜,我立马换了。”
舒怀玉见那小姑娘有些害怕自己,便放尽量轻了声音,“你别怕,这香很好,不必换。”
“嗯。”侍者轻轻应了一声,有些不安地望向舒怀玉,可对上那双桃花般的眼眸时,忽然垂下了头。
舒怀玉虽然易容成了少年模样,但气质并不会因之改变,随着这些年心境逐渐开阔,她眸中常含的霜雪也渐渐消融,宛如早春的潭水,清冽却不森冷,这样一个清隽的翩翩少年,轻声细语起来很难不引情窦初开的少女浮想联翩。
舒怀玉瞧见那小姑娘微红的耳朵,忽然明白了什么,沈明澈带她初尝情爱,她也从一根木头棒槌慢慢懂得了少女隐秘的心思。舒怀玉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愧疚之感——大概是自己的易容引起了人家小姑娘的误会。
她望着侍者羞赧的模样,看破却没有点破,只是礼貌地微微别开视线,“夜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侍者轻点一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后退出房间,走到门口时却忽然转过身来,双手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裙摆。
舒怀玉见状问道:“怎么?”
“没、没什么。”侍者踌躇了一会儿,忽然鼓足勇气,“仙君,您也早些休息!”说完,她便有些慌张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舒怀玉静静注视着那小姑娘跑开的背影,仿佛看见一只受惊的鸟雀,一瞬间脑海中掠过诸多画面——沈明澈有些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想亲近她,却又紧张不安,平时以一副花孔雀的姿态作威作福,流露真情实感时又总是羞赧得不行。
很别扭,也很可爱。
她回忆往事的时候,眼神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明明这些年沈明澈不在身边,可舒怀玉总是有种错觉,就好像处处都有他似的。身在情常在,人不在,情犹在。
舒怀玉夜里没有睡觉的习惯,这会儿心思荡漾也不太想静坐冥思,便出了客房,一路向云泉峰最高处而去,她卡在出窍的门槛上多年,灵力早已锤炼得无比精纯,所行之处犹如风过无痕,不一会儿便到了山顶。
她独自立于云泉峰顶,云雾缭绕间虽不能一览众山小,却另有一番意境。白云还在从四周源源不断地聚拢,苍茫的云海翻涌不息,如同万马奔驰,宛如潜龙腾渊。壁立千仞,却只能在起伏不休的白色中露出小小的山头,造化神秀,一吐一吸之间便成就了如此壮阔的景致,人在其中,渺小得仿佛沧海一粟。
舒怀玉的呼吸随着乳白色的波涛一起一伏,她自己仿佛也化在其中,成为了一缕云雾,忽然间她心有所动,赤霄剑自储物法器中飞出,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云海随她剑法而动,铺天盖地般向三尺青锋聚来,又在剑意引导下汇入一望无垠的苍茫之中。最后,她甚至分不清是自己在引导云海,还是云海在引导自己,直至物我两忘。
海纳百川,因其「有容乃大」。
从前她总是对天道不屑一顾,觉得八荒**都束缚不了自己,但现在想来敬畏天地并不是甘心认命——人在世上磨,须得有几分敬畏之心,要拿得起也放得下,能挺得起胸也低得下头,方才是坦坦荡荡。
她曾经不仅不撞南墙不回头,即便撞了墙也恨不得把墙撞塌了才好,哪怕要拼个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现在想来,这世上哪有所谓的墙啊,不管是东西南北哪堵墙,都不过是自人心中生出的壁垒罢了。
多少看似永远无法挣脱的囹圄,其实都是如蚕吐丝,自闷自缚,而若胸中有了天地,转过身来看,自己早已身在界限之外。
若非她这些年行过山水万里,见过人间百态,也不会有如此感悟。
恍然间,眼前的云海变成了真正的大海,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舒怀玉清楚地知晓,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她太熟悉了,那是归墟外面的海。曾经她只能听见海风拂过的声音,闻见大海湿润的咸腥味,如今她已能看见,看见的不仅是海,更是那一线希望。
她向后一仰直挺挺地倒下去,身体落入翻涌的云海中,没有坠落,反而被那厚重的乳白色托起,如同扁舟一叶在苍茫的大海中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层层叠叠的云雾靠近她,环绕她,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神识逐渐融入云海之中。
滴水汇入沧海的瞬间,本身也成为了沧海。
被蕴含着丰富灵气的云海所阻隔的灵力感知在彼此相融的瞬间骤然清晰起来,云雾仿佛延展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忽然间,舒怀玉通过云海“看”到了聚集在半山处的一群东西,心中蓦地一沉——糟了。而就在分神的一刹那,她与云海的联系倏地一下断了。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送别》王维
如蚕吐丝,自闷自缚。——《西厢记》王实甫
小玉又长大了啊(含泪微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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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归云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