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来了,来了!”许多看客纷纷打开窗户向外张望,此时外边已是山光西落,池月东上,今日是中秋,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柔和的银辉洒落千家万户。
兴冲冲等着看热闹的丛筠一个箭步冲到窗口,好奇地探出脑袋向远处张望。舒怀玉轻灵地从窗户跃出,足尖轻点墙壁,下一个瞬间便稳稳立在不足方寸的脊兽上,她的衣袂随风而动,整个人宛如笼在一团飘渺的薄烟里。
一声清越悠长的鸟鸣倏地响彻天际,几根泛着微光的碧色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只见两只青鸾在众人头顶久久盘旋——青鸾是栖凤阁豢养的神禽,常被人视为祥瑞之兆,平日难得一见。
就当众人被青色神鸟吸引住视线啧啧称奇时,一股灼热的灵力自远处如潮水般扩散开来,酒楼里的长明灯忽然全灭了,准确而言,不仅是这座酒楼,灵力所过之处所有火光尽数熄灭,方才还灯火通明的长街瞬间被黑暗笼罩。
人们纷纷跑上街道,宽阔的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一点莹白的光芒忽然照亮了黑暗一角,紧接着仿佛一列无形的火焰烧过,整条长街被瞬间点亮。
舒怀玉顺着光带延伸的方向望去,一抹灼眼的红色点亮了地平线的尽头,像火在烧。那人红发飞舞,鲜衣飘扬,艳丽得令人难以直视,仿佛天地间的颜色全部聚集在此一人身上——那正是栖凤阁的家主大人凤岐,他用凤凰的涅槃火点燃了整条街的水晶灯。
此时,他正用红色丝绢牵着一人的手,那人眉眼极为温柔,眸中噙着和煦笑意,头顶的点翠凤冠上十二块猫眼石、八十八颗东珠、五百一十六颗珍珠以及数不胜数的青金石与珊瑚在莹白灯光的映照下流转过五色华光。
凤岐注视着自己的道侣,眼神炽热而真诚,还夹杂着一丝紧张忐忑,陆濯明察觉到对方的不安,顺着那条丝帕摸索过去,轻轻将手覆盖在对方手背上,凤岐身体微微一僵,忽然倏地抽手随后转为十指相扣。
他胸中有一团火,曾想用来焚尽天地,如今却在新婚之夜点燃华灯千盏。
途经那唱着《不虚生》的酒楼时,凤岐眯起眼睛向人群中望去,视线锐利地在摇着折扇的裴知春身上扫过。不少看热闹的乐子人正等着家主大人发作,却见他只是扬起下巴轻哼一声,目光很快回归身侧之人身上。
一道灵力裹挟着家主大人低沉却不沉郁的嗓音飘入戏台上伶人的耳中,“继续唱,就唱《凤求凰》。”
舒怀玉静静地站在万家灯火中,听着伶人“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的婉转唱词,目送凤岐与陆濯明步入早就布置好的礼堂,看热闹的人纷纷跟随着新人行至礼堂外,方才还拥挤不堪的长街顿时空了大半。
舒怀玉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水晶灯的火光倒映在那双桃花眸中,模糊了眼底的神色,风忽然大了起来,将她的衣衫紧紧绷在身上,在夜色中勾勒出一个纤细单薄的轮廓。她遥遥望向映着灯火的礼堂门窗,里面有金屏花烛人一双,她突然想起当年在秘境中沈明澈说的那句玩笑话——
“你确定要听?”
“画屏红烛合卺酒,金风玉露喜相逢。”
其实,方才第一眼舒怀玉将那头戴凤冠的人错看成了另一个,她任思绪不着边际地飘到天南海北——平心而论,沈明澈是极好看的,将她见过的男女都加起来,也足以称得上天下无双。那人就如一抹明媚的春光,只消看上一眼,便让人心头浮上一股暖意。
若是那样一个人头戴凤冠,身披嫁衣,大概可以直接去祸国乱朝了。
如果有朝一日,发现那人还活着,不如直接娶了吧。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冒出来后便久久挥之不去,舒怀玉满脑子都是那人掀开花轿珠帘的情状,每一个细节都清晰非常,甚至仿佛听见了凤冠上的珍珠与水晶珠链碰撞时的脆响。
她想,我大概是疯了吧。
大侠英雄救美,发现美人是个作天作地的孔雀精,却依然魔怔似的要往家娶,这个故事听着滑稽荒唐,但似乎也不错。
浓重夜色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舒怀玉沉浸在与她无关的良辰美景中,忽然静静地笑了。
这场声势浩大的合卺礼从纳彩到亲迎足足持续了三月之久,不过单论拜堂却很快,莫约一个时辰整套流程便结束了。
童疏宴和几位年纪稍长的弟子代表昆仑剑阁招待宾客,几轮觥筹交错后他找了个借口跑出去躲酒,却正好在门口撞见舒怀玉。
“怎么不进去坐?”童疏宴知晓自己有些明知故问的成分,但确实不知该说些别的什么,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舒怀玉并没有多言,只道:“我不善饮酒,出来透透气。”
正当两人交谈时,童疏宴余光扫到一位站在不远处的中年人身上,那人似乎想上前说话,却怕打扰,故而踌躇不前。童疏宴见状礼貌地朝那人点点头,中年人见了连忙走上前去拱手行了个礼。
童疏宴客气地笑着回了个礼,“庄主不远万里亲自前来赴宴,小辈不胜荣幸。”
那两鬓星白的中年人是归云山庄的庄主。北境魔修常年作乱,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那附近没什么能撑得住场面的大门派,唯一曾有出窍修士坐镇的玉琼楼也殁于星华宗主的那场屠戮。
与那些传承千年的大门派不同,归云山庄是这一两百年来才组建起来的,最初为几个抱团取暖的小门派一同建立,后来逐渐发展壮大了些,虽然门内的人修为普遍不高,但由于门派所在之地恰好是灵草产区,九州许多仙驿都从此处购买灵驹饲料,又因颇善经营,山庄的朋友遍及八方四海。
庄主与童疏宴寒暄一番后却没有离去,几次欲言又止,舒怀玉怕自己碍着人家正事,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刚一转身却听童疏宴问道:“庄主可是为近日北境的魔修侵扰而来?”
近日来传说北境出现了一种诡异的邪术,能将活人变为行尸走肉的傀儡,俗称“活尸”,活尸不仅毫无痛觉,而且力量比起转化前的活人大大增强,还专门出现在魍魉山边缘的人群聚集之处,半月以来相传已有数个村落被屠戮,甚至威胁到了一些小门派的存亡。
舒怀玉曾经怀疑当年须弥秘境中那诡异的阵法与魔修有关,这些年来一直暗中关注北境的动向,此事不久前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听别人墙角固然不太礼貌,但舒怀玉对北境之事确实颇为上心,便没急着走远多听了几句。庄主想向昆仑剑阁示好求援,而昆仑剑阁既要入世,首先要考虑的便是自己的盟友,归云山庄的修士修为虽不高,但胜在与不少玄门都有交好,童疏宴于是答应宴会结束后与之详谈。
庄主走后,舒怀玉沉吟片刻,在童疏宴回到席间之前叫住了他,直接了当地开口道:“归云山庄之事可否让我同去?”
童疏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之前隐约猜到舒怀玉与顾阁主是故交,但并不清楚二人的交情深浅,亦不知晓阁主对她究竟怀有怎样的态度。归云山庄的事说简单其实就是小门派向大门派求援清剿作乱的魔修,但其中也暗含两个门派间复杂的你来我往,童疏宴一时间有些犹疑该不该让舒怀玉介入太深。
正当他犹豫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灵女声,“她与顾盈然缘分不浅,算半个你们门派的人,带着也不妨事。”
童疏宴闻声转身,看见说话的人是谁时,脸上浮现出些许惊讶,来人手上捧着几支淡粉色的蝴蝶兰,一袭柔嫩的鹅黄色衣裙,发髻上簪了两朵纯白的野菊,似是刚刚采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衬得她清丽可人。
是天闻阁大司命阮冰心。
“晚辈见过大司命,未料到您亲自前来,是晚辈考虑不周了。”童疏宴低头行了个晚辈礼,早在白天见到晏明殊时,他其实便有些意外,而阮冰心本人亲临更是他没有想到的,毕竟大司命与昆仑剑阁并无交情,只是与凤岐曾有几面之缘。但大司命既让弟子前来道贺,立场至少没有站在昆仑剑阁的对立面,童疏宴猜不出对方的来意,面上彬彬有礼不失从容,心里却略有些紧张。
阮冰心将手中捧的花递给童疏宴,那花枝是连根挖起的,根茎用丝绢裹着,防止沾着的土块散落,“也不算亲自,怕赶不上时辰,便用元神来了。”
修士到达出窍境界后,元神可离体化身外之身,并且能够自由干预外界,与本人无疑,凝神修士虽也具备元神,但元神离体后并不能接触到外界事物,也不能与人交谈。
阮冰心道:“这花养了快百年,很好活的。”
“昆仑剑阁谢过大司命。”童疏宴笑着将花束接了过来。
赴宴的宾客之中,阮冰心的贺礼算是最为朴实的,但没有人敢因此轻视这份心意,不仅因为对方是九州之上屈指可数的去尘修士,更因对方是天闻阁的大司命——那是被称为“最接近天道”的人。
“你不必紧张,我就是来顺便见见故人。”阮冰心莞尔一笑,随后柔和地看向舒怀玉,“当年三十三重琉璃天中,那三问你答得很好,我一直记得,这些年过去,你莫不是快将我忘了?”
舒怀玉其实也没有料到阮冰心的突然出现,对方一番亲近的玩笑话看似在打趣她,实则是说给童疏宴的,这是在告诉对方天闻阁与她交情不浅。但舒怀玉心里并没有觉得欢喜反而有些凝重,天闻阁与昆仑之间的事情白日里晏明殊的出现已经算是表态,阮冰心如今便只能是因她而来,舒怀玉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大司命青睐的地方,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因为自己的师门。
“晚辈不敢。”舒怀玉言语间透着一股礼貌的疏离,尽管大司命有意帮她,但在不清楚对方目的的情况下,她不敢贸然接受这份好心。
童疏宴何其通透,自然明白阮冰心的言外之意,大司命开了口,就算舒怀玉与顾盈然并非旧识,他也要慎重考虑对方的意见,他看出两人之间有话要说,便告别大司命归去席间。
夜色中,舒怀玉与阮冰心面对面站着,气氛略有些紧绷。阮冰心看出她心中所想,随手在两人周围落下一道隔绝视听的屏障,“你无需担心,我并无所图。大司命与归墟渊源很深,你日后便会明白。”
舒怀玉知道阮冰心惯喜欢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讲话方式,也没有追问,便点了点头,只是对方使用的这个说法非常耐人寻味,“大司命”指的究竟是她,还是某一任前辈,亦或是最初创立天闻阁的人。
阮冰心道:“此番北域之行,你会得到你想知道的。”
“嗯。”舒怀玉淡淡应了一声。
“你不问我别的?”阮冰心的视线十分温柔,如同长辈注视着年幼的孩子——那是一种千帆阅尽后的慈悲。
“我想问的,前辈大概会回我一句‘不可说’。”
阮冰心的神色更柔和了些,她耐心地解释道:“西境一只灵鹫扇动翅膀,可引来东境一场狂风暴雨,语言蕴含的变数太多,知道得越多,能说的就越少。”
舒怀玉从这句话中品出了些不寻常的东西,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孤独——知晓太多,却只能缄默无言,静静地目睹一切发生,从世间翩跹而过,只做一过客。
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如果领悟了师父传我的全部剑法,归墟是否能重回人间?”
“你心中已有答案,尽管去做便是了。”
舒怀玉闻之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阮冰心这么说便是默认了。这些年来,她怀揣着一粒如豆的希望踽踽独行,纵使她是不怕寂寞的,可心中偶尔还是会有些不安,担心即便拼尽全力仍会事与愿违,就像她救不了沈明澈那样。
“嗯。”她点了下头,重重地点了一下。
阮冰心见舒怀玉没有继续发问的意思,便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不耽误你们的正事。”
她本已转过身,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我方才说,大司命与归墟有很深的渊源……但即便没有这个缘故,我依然会帮你。”
“不是作为大司命,而是作为阮冰心这个人。”
阮冰心抬头凝望着夜空,但视线却没有落在任何地方,仿佛在看着什么更为渺远的东西,随着她仰起头来,发间别着的野菊落了一支,掉在地上,洁白的花瓣散了一地。
她收回视线,低头垂下眼帘,“我希望……”
希望一切能在这一代有个了结。
那句如梦呓般的话语还未等人听清便被吹散在夜风里了,阮冰心最终也没有去捡那支零落在地的花,独自安静地离开了。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凤求凰》司马相如
小玉守寡守得很安详(闭目)舒怀玉:好好好,你们小情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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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