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澈与舒怀玉对视一下接着问道:“裴兄可知其中原委?”
“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修士大多不关注朝堂之事罢了。”裴知春缓缓展开手中折扇,凝视着扇面道:“年初之时今上不知听信了哪家妖言,在九州灵脉交汇之郡修建祭台祈福,大兴土木不说,有一处祭台选址在忘川与洛水之交,河流因此被迫改道,近日又连逢大雨,导致了这场洪灾。”
舒怀玉心中一时间有些愕然,这些王公贵族简直荒唐得匪夷所思,竟只为图一己之欢就置千万人身家性命于不顾。
她蹙眉问道:“朝中就无人反对吗?”
“自然是有的。”顾平生接道:“朝中言官直谏者亦不在少数,几位出身学宫文院的当日便连奏三章,可朝中党争复杂,不少世家可从修建祭台中得利,便指责谏言之人结党营私。唉,夫子有言,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在玄门不涉凡务的不成文规定之下,东隅学宫与钦天阁是两个颇为特殊的存在。后者观天象,定凡人历法,修史著《天衍录》,前者则分术院与文院,术院专收因学入道的修士,文院则广纳天下寒门求学弟子,自前朝起便为社稷源源不断输送了许多肱骨之臣。这两个门派因与朝廷的这层关系而占得一些灵脉的优势,玄门百家也因此对二者颇有微词。
舒怀玉默然,江湖风波恶,朝堂云波诡,夹缝中的众生宛如飘蓬飞絮,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过“身不由己”四个字罢了。王都的那位大抵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取乐的祭台是建在千万人尸骸之上的,但即便意识到了又如何,上位者眼中凡夫命贱如草芥,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既然修士不得随意干预尘世,他们这些人在其中又该做些什么呢?
裴知春眯起那双狐狸眼冷笑道:“修祭台?前朝覆灭亦是由于君王执迷于求仙问道,如今皇帝老儿不问苍生问鬼神,我看这赵家的江山能长久到哪去。”
顾平生执礼制止道:“师兄慎言。”
“怎么,我说的不对?修士不得干涉朝堂,他亦管不到我们头上。”裴知春把扇子扇出了道道残影,“你怕他作甚?”
顾平生正色道:“师兄,我并非畏惧。夫子有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学宫办学初衷。我知师兄亦是此意,但此言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到,怕是要连累朝中文院弟子。”
就当裴知春要出言反驳时,一个清朗的女声在众人身后响起,“小樱桃,你怎么总欺负老实人啊?”
舒怀玉、沈明澈、顾平生三脸茫然——
小樱桃是什么玩意?
方才还招摇张扬的裴知春不知为何面色发青,已经迈开一只脚想当场就跑。
声音的主人身形一闪堵住他的去路,那人气质落拓潇洒,长发半束挽了个男子样式的发髻,一身素净灰袍将其衬得如兰如菊。
那女子看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裴知春哈哈大笑几声后道:“你说是不是呀,小、樱、桃?”
“尹师姐,此处还有旁人,您就不必……”裴知春咬牙切齿,说到最后竟没了声音。
看来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那女子看了眼舒怀玉和沈明澈,大大方方地介绍道:“在下尹南湘,他俩的师姐。”
沈明澈盯着裴知春看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裴兄就是大名鼎鼎的映桃先生,久仰久仰。”
顾平生:???
裴知春倒不怕别人知道他另一个身份,只是受不了尹南湘出于戏谑而起的诨名,当下折扇一摇,眸光一垂,全然一副文人雅士的做派,“嗯,不错,正是在下。”
沈明澈顿时两眼放光,“先生新写的戏文《不虚生》中,‘昆仑玉碎凤凰叫’实为千古佳句。”
舒怀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昆仑?凤凰?
“不敢当。”裴知春谦虚地微微颔首,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狐狸尾巴要翘上天的感觉。
“虽知现在问不太妥当,但沈某实在焦急难耐。”沈明澈用期待的眼神盯着裴知春,“昆仑首徒与栖凤阁的小凤凰**一度之后究竟下文如何?”
沈孔雀语惊四座。
舒怀玉:嗯?嗯?嗯嗯嗯?!
昆仑首徒不就是陆濯明吗?他,和谁,干啥?
她忽然回想起那日顾盈然意味不明的冷嘲热讽——“怎么这次回来没粘一身鸟毛”。难道是指这个?她突然有点无法直视陆濯明了。
被震惊到的不只是舒怀玉,顾平生目瞪口呆地盯着裴知春如遭雷击,他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若无其事的映桃先生道:“师、师兄,你、你、你竟作此等淫词艳曲,岂、岂、岂有此理,若是先生知道……”
尹南湘同情地拍了拍顾平生的肩膀,“宫主他老人家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位姓顾的仁兄听罢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众人嬉闹间,裴知春手中折扇忽然烧起一团无形无色的火焰,他反射性地一松手,那扇子还未掉到地上便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与此同时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你就是映桃先生?那这账我们可得好好清算清算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红发似火,眉眼略微带些女相,张扬艳丽得惊心动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那双极为标致的凤目中含着冷厉眸光,给整个人笼上一种阴沉的气质,宛如火上罩了层黑纱。
那人缓步走来,玄色衣袍将其身形衬得格外颀长挺拔,他目无旁人地行至裴知春面前冷眼看着他,灵力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
此人至少有凝神圆满甚至出窍的修为,裴知春修为不及对方却丝毫不减气势,他没了扇子便干脆将手往身后一背,阴阳怪气道:“恭贺家主大人历经雷劫妖骨长成,一举突破出窍境界。只是不知您找映桃先生关我裴某人何事?”
那人竟是栖凤阁凤凰家的家主,今日可是什么冤家聚会?
“凤岐,不得无礼。”一温和男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舒怀玉回头一看,发现是陆濯明,他温柔地将即将奓毛的家主大人拉到自己身后,笑着对裴知春道:“我为昆仑弟子陆濯明,他并无恶意,方才多有得罪,我代其赔礼。”
陆濯明言行举止过于温和,即便人有天大火气看着他的和煦微笑也消了大半,裴知春也不好再阴阳,便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舒怀玉看着陆濯明眼底流淌的金光,觉着那股灵力和栖凤阁家主身上的有些相似,她忽然想起陆濯明曾说他眼睛大好是托故人之福,难不成就是眼前这位?
只是家主大人似乎没有打算善罢甘休,他面色阴沉地瞪着裴知春冷声道:“陆濯明乃是端方君子,未合卺之前不会与我、与我……你休要随意杜撰污人清白。”
众人:嗯?嗯?嗯嗯嗯?!这是能在大庭广众下直说的吗?
没想到家主大人比沈孔雀还要语出惊人,并且还毫无自知之明,舒怀玉觉得丛筠一定很后悔没有跟来。
凤岐面上一副恨不得将这写淫词艳曲之人生吞活剥的表情,耳朵却边说边红了个透,几乎要跟艳丽的红发融为一体。
头一次见到凶人把自己凶脸红的!
陆濯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僵硬地转身将手轻轻搭在凤岐肩膀上,“你,别说了,行吗?”
这时,杜茸很巧地出现打破了尴尬得要窒息的气氛,她冲裴知春莞尔一笑,“裴公子,三间上房已准备好。”
“走走走,杵在这干什么?”尹南湘听了赶紧将裴知春这个罪魁祸首领走,还不忘戏谑他一句,“还是小樱桃舍不得你戏里的主角想再聊上一聊?嗯,小樱桃?”
裴知春实在受不了这个诨名,直接在耳朵上覆了层灵力装聋作哑,落荒而逃时还蛮有良心地将被自己雷晕的师弟拖走。
凤岐被陆濯明拉走前似是无意瞥了沈明澈一眼,沈孔雀当即毫不示弱报以一个明媚笑容,而后连声音也不压低对舒怀玉道:“瞧见没,家主大人嫉妒我比他好看。”
舒怀玉再次被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震惊——第一次见到孔雀开屏开到凤凰面前的!
***
回房后,舒怀玉收到两张传讯符,一张来自陆濯明,另一张用灵力印着一根金色羽毛的纹样,她看过后沉默片刻,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将符纸销毁后便静坐冥思,即便牡丹亭中笙歌不辍,也依然能若无旁人地入定,不知不觉间便至深夜。
春夜中寒意依然料峭,屋内地面受舒怀玉灵力所激结出了一层薄霜,黑暗中她突然然睁开双眼——牡丹亭内有人在窥视。
舒怀玉不动声色地继续运转着灵力,神识却悄然探出,她怕打草惊蛇不敢靠太近,只是依稀感知到有四五人,修为皆在凝神往上,似是在寻找什么。这些人在这层转了一圈后似乎并无所获,便闪身跃到上一层。
她微微蹙眉——沈明澈的房间就在她的正上方。
舒怀玉思索了片刻,将周身气息尽数收拢,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她并未动用丝毫灵力,却依然像猫儿一样轻盈敏捷,足尖轻点几下便贴着墙壁跃到了上一层。只见薄薄的窗户纸透出一团暖黄色的光晕——这个夜猫子竟然还没睡。
她感知到那几人还在这层逗留,便安静地在窗外等了一会儿,那些人在沈明澈的房门前逗留片刻后似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离开了。
舒怀玉轻轻推开窗户,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沈明澈似是早就察觉窗外有人,对她的到来并没有很惊讶,依然撑着脑袋不知埋头在看什么书,“怎么,仙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舒怀玉从窗棂跃入,沈明澈随手放下书卷抬眼看去,却微微怔了一下——舒朗清辉映照之下,那人不必粉黛修饰便自有一番神清骨冷、眉目如画。他忽然不吭气了,目光几度闪烁,咬了咬嘴唇微微低下头,似是嫌开窗进来了冷风,便将搁在一旁梨花木椅上的外衣披上。
舒怀玉进屋后瞥了一眼他搁在桌上的书本,封皮上大大地手写着“不虚生”三个字——这人还真将手稿借来了!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看这玩意?
她心情复杂地移开视线直奔主题道:“方才有人。”
“嗯哼。”沈明澈心不在焉答道,他额角蒙着一层薄汗,明明夜里寒凉,他方才却只穿了件单薄中衣,这会儿又拿外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舒怀玉愣是没搞明白这人到底是冷还是热。
“我觉得……”
沈明澈接道:“你怀疑是当年六门派人来的?”
舒怀玉被打断了话却也没恼,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沈明澈道:“这不奇怪,此次琳琅斋唱卖会有那本心法,各大门派比起得到它,更想知道这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为何会突然出现,必然会派人来这修士聚集的地方探查。而牡丹亭在中州多年独树一帜,其后必然和玄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杜茸自然纵许他们派人进来。”
舒怀玉事先便觉得此次琳琅斋盛会必是“热闹”非凡,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如此急不可耐,她忽然无端觉得那些个大门派好像在害怕什么,就仿佛做贼心虚似的。
沈明澈见舒怀玉没说话便话锋一转道:“仙君,本门的心法我自然是想收回的,若是要进三十三重琉璃天,仙君可要帮我一把哦?”
他欠欠地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提示她血誓的存在,舒怀玉闻言转身翻窗就走,心中冷冷地想道——明天必要揪住你的孔雀尾巴。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张载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李凭箜篌引》李贺
合卺——就是成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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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冤家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