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玉笃定,先不论沈明澈对秦钰说的那番话真假几何,断魂散纯属胡诌八扯。方才那一瞬间,她明明挡在秦钰身前,若真是断魂散她不可能安然无恙。刚刚也好,在点苍山时也好,她都看见有白芒一闪而过,方才距离极近,白光晃过时她分明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灵力波动。
可若沈明澈有灵力,之前为何又一直刻意隐瞒,即便是为了掩盖身份,伪装成寻常修士不是更轻松吗?
怀揣着满腹疑虑,舒怀玉一路无言,而沈明澈似乎也折腾累了,那张嘚啵个不停的嘴终于闭上,他不废话不作妖的时候竟显得颇为乖巧。
中州与南境相隔万里,玄门规定凡人城池上方不得随意御剑,二人便决定先在城中休整一晚,次日动身乘灵驹舆轺前往中州。
行至一家客栈前时,沈明澈忽然道:“仙君,我们出门在外,最好编排个假身份,以防旁人生疑。”
舒怀玉凭借与沈公子的短暂相处,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人又要开始作妖了。
只见沈明澈促狭一笑,“可否请仙君屈尊叫一声‘师兄’?”
舒怀玉的眼神宛若在看死人。
可惜沈公子丝毫没有危机意识,眼珠一转又不厚道地笑了,“难不成仙君是想和在下扮道侣……”
只是还没等沈明澈“侣”出个所以,他便感觉脖颈一凉,与此同时舒怀玉身上的血誓疯狂爆起红灯。沈公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识趣地闭上了嘴,以防身首分离。
就当两人一前一后即将走进客栈时,舒怀玉忽然猝不及防地停下脚步,沈明澈心不在焉差点撞上,鼻息间扑满了对方身上的寒梅冷香。
“怎么,莫不是仙君改主意了?”他笑眯眯道。
舒怀玉转过头,目不斜视地看着沈明澈的眼睛,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沈明澈,我们在临尘县之前见过?”
沈明澈闻言微微怔愣一下,舒怀玉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些许破绽,却见此人眼角眉梢都是融融笑意,让人难以捉摸那温煦笑容下究竟藏了什么。
只听他道:“仙君既看我面善,就做久别重逢,又未尝不可呢?”
舒怀玉觉着,这话好像小时候在凡人话本里见过,叫那什么什么梦来着。但她看沈明澈一点也不面善,她的记忆不会出错,自己之前从未与此人有过交集,况且……沈明澈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若是见过她肯定不会忘记。
“既不认识,那为何是我?”那日临尘县初遇,在场那么多修士,亦有和她修为相近者,沈明澈为什么不坑别人偏要坑她?
“仙君是因为这个呀。”沈明澈又笑了,他唇角勾起的时候,五官分外明媚生动,“因为我猜仙君并非昆仑弟子。”
舒怀玉没有说话,平静而冷淡地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我推测仙君的修为至少在凝神后期,此等修为在昆仑必是某位峰主座下高徒,可我并未听说有这样一人。”
“其次,除了陆公子和那位小弟弟之外,你并不与其他昆仑弟子交流,而且陆公子对你十分客气,亦不似同门关系。因此我猜你只是在昆仑有旧识,最多是个记名弟子。昆仑若是走失了弟子必会追查,而仙君身份特殊,方便办事。”
舒怀玉无言以对,沈明澈洞察之细微,她不得不服气。
“仙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沈明澈歪着脑袋俏皮地笑了笑,眼底透出一抹淡淡的倦色,含在温润眸光中,却别有一番风情。
沈明澈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架势让舒怀玉觉得很不爽,她摇了摇头,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沈明澈目光落在她垂眸时眼尾勾勒出的那条弧线上,不厚道地觉得她闷闷的样子有些可爱。
到了客栈里边,舒怀玉特意挑了一间离沈明澈最远的房间,眼不见心不烦。回房之后,她先用传讯符给陆濯明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一切安好不必担心,接着又询问了几件小事。她本打算在点苍山玄门大比之后回西境寻一位当年一起离开归墟的友人,可眼下摊上了沈明澈这么个大麻烦只能暂且作罢。
舒怀玉在屋内凝神静坐,灵力生生不息地运转修复被血誓反噬所伤的经脉,她在玉珠峰顶苦修多年,终年不化的寒气早已浸染到内府深处,将她灵力淬炼得极冷。舒怀玉体内灵力仅沿十二经脉走了几个周天,屋内便以她为中心不断散发着幽幽寒意,一旁桌案上花瓶中插的桃枝被寒气所染,绯色花瓣上结了一层薄霜。她试着用灵力逼出体内的双镜蛊,却发现那东西就如冰入沸水,已融入她全身经脉之中,根本无计可施。
舒怀玉有些不悦地弹了下赤霄的剑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权当是在和师父诉说自己离奇又憋屈的经历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心里烦闷的时候分外喜欢摆弄赤霄剑,好像这样就能短暂地自欺欺人片刻,让她觉得师父还在。
***
另一边,沈明澈一合上房门,便像了却一桩使命一般,全身骤然软了下来,若不是身形下坠时胡乱撑了下桌子,怕是要“以头抢地”。他用发抖的手勉强撑着桌案边缘坐下,简单一个动作却仿佛抽干了他全身上下所有力气,剧痛沿全身经脉袭来,方才强行挤出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冷汗瞬间直流。
忽然,沈明澈猛地咳嗽起来,他用手死死捂着嘴,好像这样就能将喉咙里不断涌上来的腥膻堵回去一样。
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
他胡乱抓过桌上的空茶壶,宽衣广袖不小心将壶盖扫到地上,摔成了两半。那一声瓷片的脆响好似一个信号,沈明澈根本无需用力去呕,便低头在茶壶里吐了一大口血。鲜红的血盛在雪白的壶中,显得分外诡异。
沈明澈伏在桌案缓了一会,方试着撑起身子站起来,却不料刚一起身锥心刺骨的疼痛便从内府袭来,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他身体一软竟跌倒在地。
他蜷缩着身体,全身被冷汗打湿,墨发逶迤,白衣凌乱铺展在地,衬得他如同一朵被暴雨打过的白牡丹。
狼狈至极。
灵力不受控制地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仿佛要将这副破烂身躯撕得粉碎,沈明澈漆黑墨瞳一阵涣散一阵清明,心里苦笑——
一天之内动用两次「照君」还是太勉强了。
遍布全身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般持续不断,他用牙齿紧紧咬着指节以防自己呻吟出声,浑浑噩噩间心里竟有些庆幸——幸好舒怀玉听不见也看不见自己这副鬼样子。
沈明澈胡思乱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怕睡过去便醒不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清辉洒落窗棂又被熹微晨光取代,折磨了他一夜的剧痛终于不甘地消退,沈明澈微微睁开眼,发现天将破晓。
这次算是熬过去了。
沈明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后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将被冷汗浸透的衣服脱下,用软巾擦了擦身,换了套干净衣袍。他从储物戒里拿出一面镜子左照照右照照,觉得自己除了有点黑眼圈外还是风流倜傥、俊美无双,遂放心地点了点头将镜子收好。
就那红什么什么话本里不是说“病若西子胜三分”嘛,他沈明澈就算略有憔悴也还是极好看的。
确保自己形象依然良好后,沈公子心满意足地用脏衣服将染血的茶壶一卷,翻窗出去将其“毁尸灭迹”。“罪证”一销,他便大摇大摆地从后门溜达回来,不料刚一进院里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舒怀玉。
沈明澈心虚得很,但舒怀玉已经看见了他,只能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舒怀玉正在练剑,她余光瞥见沈明澈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进来,不知刚刚干了什么亏心事。她全当旁边没人,将全部心神投入手中的赤霄剑上,她所演练的不是任何一套剑法,仅是些极为基础的动作,但每挥一次剑都倾注全力。宁晏清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连基础招式都做不好,剑法不过是空中楼阁。
沈明澈似是站累了,干脆寻了个干净台阶坐下,手肘撑着膝盖托腮支颐,津津有味地看着她重复那枯燥的一招一式。
九千九百九十九。
一万。
舒怀玉挽了个干脆利落的剑花,收剑——今日功课毕。晶莹汗珠顺着她脸颊滚落,下坠时凝成一粒细小的冰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细响。她将耳边一缕墨发撩到耳后,随手掐了个净身诀将身上汗水弄干净,抬头用手微微遮眼看天,估摸着已至辰时。
舒怀玉视线望旁边一扫,发现沈明澈还坐在那,她练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习剑者本人自能从那千锤百炼中有所体会,可在旁人看来那些动作就是单调无聊毫无观赏意义,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晨光在舒怀玉身上镀了一圈淡淡金边,将那还未完全收拢好的锋锐之气柔和下来,显得既不柔弱,又不咄咄逼人。沈明澈眉眼舒展开来,唇角一勾笑,“仙君早啊。”
舒怀玉走过来瞧见沈明澈眼睑下方淡淡的乌青,随口问道:“没睡?”
沈明澈眼底笑意更浓了,他挑了下眉,“仙君可是在关心我?”
舒怀玉嘴角一抽转身就走,她发现但凡自己对这人稍微好声好气一些,他就能当场表演一个“蹬鼻子上脸”。
“这里床不舒服,我睡不着。”沈明澈站起身来拍拍衣服连忙跟上,“仙君,吃早点了没?一起呗。”
“我可以辟谷。”舒怀玉淡淡回道。
于是沈公子祭出了他那一套歪理,只听他苦口婆心劝道:“哎呀,不吃早点怎么行呢?你看你,空腹运动容易得胃病,小小年纪要注意养生,来来来,走走走,吃吃吃。”
沈孔雀的鸟嘴嘚啵得舒怀玉不胜其烦,只得黑着一张脸跟他出了客栈,以防此人一路上痛陈不吃早点危害一百条来残害她的耳朵。沈明澈似是很喜欢逛这些大街小巷,七弯八拐带舒怀玉钻进了一间糕点铺子。
舒怀玉自认为是个山上长大的野丫头,不常流连市井,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孤陋寡闻,活了快百年愣是没见过大清早吃点心来养生的。
“这个,这个,嗯……还有这个,各来两份。”
沈明澈跟点卯似的买了一堆点心,店家将糕点包好递过来时他正欲去拿,舒怀玉却先他一步接过了纸包。
沈明澈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般扑哧笑出了声,“小仙君,你不必这样防我,我肯定不会给你下毒下药的。”
“双镜蛊。”鉴于此人前科累累,舒怀玉觉得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断然不可轻信。
沈明澈很乖地双手合十诚恳看着她,“仙君,这件事我有苦衷嘛,我保证以后绝不坑你。”
舒怀玉置若罔闻,冷冷地将两个纸包之一递给沈明澈。沈公子伸手去接时,舒怀玉瞧见他双手指节上有好些个泛红的牙印,心中颇为惊奇——没见过哪个养生的大半夜不睡觉去撵猫逗狗被啃得满手是伤。
沈明澈顺着舒怀玉的视线扫了下自己手上的咬痕,心虚地敷衍道:“狗啃的,狗啃的,不打紧。”
不惜自诩为犬的沈公子讪讪地笑了笑,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从纸包里拈起一块荷花酥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舒怀玉闻着纸包里各式点心甜腻的香气,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快吃快吃,这个桃酥也好吃。”沈明澈已将荷花酥咽下肚,又叼了一块桃酥。
舒怀玉目光在纸包里扫视一圈,挑了一个看起来杀伤力最小的绿豆糕,在沈明澈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咬了一口,然后——
差点呕出来。
她不明白,这种甜得要把人送走的东西沈明澈是怎么大快朵颐的。
非人哉!非人哉!
舒怀玉对节约粮食有着很深的执念,她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纸包递给沈明澈,既然他爱吃,就请他多吃点,吃死他算了!
“哦,仙君不喜甜食啊,可惜可惜。”沈明澈来者不拒,把舒怀玉那包里的豌豆黄捡出来往嘴里塞。
看着沈明澈忙得不停的嘴,舒怀玉差点气笑了,她甚至有些怀疑沈公子是为了报那剑气之仇而故意捉弄她。但若真是如此,这人简直幼稚得有点……
有点那个。
此想法一出,舒怀玉首先给自己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此人可憎、可恶、可怕,唯独不可能可爱!于是,她将这股怨气转化为冰冷的眼神,以此无声催促沈明澈快吃,沈公子颇会察言观色,风卷残云般将两包点心消灭,又买了一碗杏皮水以防自己噎着。
随后,启程去中州。
沈明澈有大病(各种意义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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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旧识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