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王庭的单于失魂落魄。夜深人静时,空荡荡的穹庐大帐、寂静燃烧的炭火、孤单的酒壶、颓丧的背影,很多年不都是这样?可现在,单于却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难以忍受。昭君已经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彻底的改变。以往这个时候,他都在那间温馨的毡帐里,热腾腾的奶豆腐,香喷喷的烤肉,还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
单于独自走到营地外的小树林里喝闷酒,只要喝醉了,他就可以摆脱这种挥之不去的愤怒和沮丧。可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还是不醉?他开始痛恨自己的好酒量。
白天,大臣们见单于总是一脸阴沉,没人敢问起关于阏氏的半个字,他们暗地里揣测着这是否会引发匈奴对汉朝外交政策的变化。毕竟对于尚武的匈奴人来说,妻子与牛羊草原都是属于男人的财产,守不住妻子就如同守不住牛羊草原一样丢脸。草原上,丈夫因妻子偷情而冲冠一怒杀死奸夫,鞭笞毒打□□的事情时有发生,这样的男人还会被标榜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但单于没有下达停止筹备祭庙大典的指令。他像平常一样与大臣们商议国事,接待远道而来的邻国使臣。
王庭负责内务的官员克扣了汉朝随嫁侍从的炭火,匈奴的冬天气候严寒,汉人们被冻得整夜不得入眠。侍女芷月是昭君的近身侍婢,心性耿直,她带领着众人气愤地跑到内务司大闹了一场,想要回克扣的炭火。
“平日里每个帐子五斤炭火,如今拖了许久怎么才发了一斤?”
“呦,我的小姑奶奶,从前五斤炭火,那是阏氏侍从的份例;如今阏氏都跟野男人私逃归汉了,你们还留在王庭里,算谁的奴才呀?”
“你!”芷月等人被气得脸色发紫:“哼!你这话就不怕被大单于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嘿!狗仗人势,主人都没了,你们这群死狗还敢乱咬!来呀,把他们给我抓起来,打二十棍!”
汉族侍从与匈奴士兵发生冲突,很快就传遍了王庭。一时间朝臣们对昭君和汉人怨声载道。
昭君和妹妹婉儿在一众匈奴骑兵的护送下返回王庭。他们途经兔子滩时,领队的侍卫长告诉昭君,兔子将草地拱得很虚,骑马飞奔很容易让马蹄陷进土坑里,连人带马摔倒。于是,大伙下马步行,清晨寂静空旷的草场只有几声鸟鸣。
“阏氏您听,是鸣镝声!”一个骑兵道。
“鸣镝?”昭君不解其意,她只听说冒顿单于曾用鸣镝训练出一支绝对服从的军队,后来杀父夺位。
侍卫长解释道:“在咱们草原上,如果途经的行人遇到了麻烦,比如受伤、迷路,需要别人的帮助,就对着天空正上方,射出一支响亮的鸣镝,附近的牧民看到或者听到了,就会赶去救援。这里是兔子滩,我猜呀,多半是有人坠马摔伤了。”
“哦,是吗,那咱们赶快走,兴许能帮得上忙。”昭君对大伙说:“见到了人,咱们都要隐瞒起身份来。”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对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夫妇,男子也见到昭君等人赶来,急忙喊道:“哎——!有人坠马啦!救命啊!好心人,救救我妻子吧,她刚才从马上摔下来,直喊肚子疼,现在已经昏迷不醒了!”
只见那姑娘身穿一袭英气的红装,却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她丈夫张皇失措地抱着她,呼唤她的名字:“阿依娜!阿依娜!你醒醒,阿依娜!”
“来,让我看看,我略懂些医术,”婉儿赶忙上前,为姑娘号脉,“不好!她动了胎气,怕是要流产了。”说着,让昭君查看姑娘的裙子,才发现红裙上已悄悄染了血迹。
“流……流产?!您是说,她怀孕了?”男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不知道吗?”婉儿责问道,“怎么能让一个怀孕的女人骑马呢!”
“早晨地上潮湿,快,把我那条狼皮褥子拿过来,还有披风。”昭君吩咐道。
大伙手忙脚乱地将姑娘安置好,婉儿准备为她施针止血。
“你这是干什么?”男子一把抓住婉儿拿着针的手。
“她必须先止血,不然就没命了!”婉儿一把甩开他的手。
男子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从。昭君命令侍从们避开,然后轻轻掀开她的裙子。
“血止住了!”昭君长出一口气,她对男子说:“从这往西走几里,有一个牧民聚居地,你赶快去套一架马车来。这里有我们,你尽管放心。”
“哦,哦,好。”男子怔怔地点点头,转身向西边飞奔而去。
夜晚,大伙燃起篝火,扎起营帐,那姑娘也终于苏醒过来,由于救治得当,她腹中的孩子总算保住了。得知这对夫妇也要去王庭,昭君便主张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我们是西域人,因为王庭有个亲戚要办喜事,所以我们夫妇二人就早早起程,策马西行,一路上游山玩水,领略南匈奴草原的大好风光!谁知竟然乐极生悲,唉,多亏遇到了你们啊!”男子骑着马,拖着后边的马车,向昭君和严先生由衷地表达感激。那姑娘苍白的脸上也露出微笑。
“不用客气,萍水相逢即是缘。”昭君谦和地笑笑。
“我看这位姑娘的医术好像不是匈奴人常用的,你们是哪里人啊?”
“我年轻时曾在汉地学医,这针灸是汉医们常用的。”婉儿解释说。
“哦,原来是从汉朝传来的。对了,你们家在王庭,一定知道咱们大单于要立汉朝嫁过来的和亲公主做正室阏氏了吧?”
“啊…是啊。不过,我听说单于远征,所以就推迟了?”昭君回答道。
“唉,我是不明白,咱们大单于为什么这么看重那个汉家女子。汉人诡计多端,未必真心与我大匈奴结盟。”男子说道。
昭君不动声色。王庭里猜忌汉人的流言风语从未断过,她起初听了还觉得难过,后来便渐渐释然了,单于曾经安慰她说:“一切才刚开始,信任会慢慢建立起来的。”
“我一个妇人,从没听过这些国家大事,你可否给我讲讲,汉人为什么不肯真心与咱们大匈奴结盟?”昭君莞尔一笑问道。
男子骑在马上,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你知道河西走廊吗?那是我的家乡,与汉都长安相距万水千山,明明是我大匈奴的领土,可汉人却在那里设置了都护府,死活不肯放手。”
昭君解释道:“汉人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汉朝每年有大批商队途经河西走廊,可咱们匈奴的马贼就守在那里强抢货物,汉家的朝廷岂会任由咱们匈奴人欺负他们汉人呢?”
男子诧异地看着昭君:“呦,你这姑娘倒有意思,竟然帮着汉人说话,编排咱们匈奴人的不是,你还是匈奴人吗?”
“我是匈奴人,可我也得讲道理啊。这件事本就是咱们匈奴人不对,我为何不能替汉人说句公道话?”昭君义正辞严道。
男子冷笑一声:“哼哼,你可知道,汉人还大肆干涉月氏、乌孙、楼烦和车师等国的内政,这些国家立王储都要看汉人的脸色。汉朝自古以来就对匈奴实行两面手段,他们一面跟咱们的单于和亲,一面又和西域那边的一些势力来往频频,拉拢他们联合对抗我匈奴。唉,算了,我说这些你也听不懂。”男子摆摆手说道。
婉儿反驳道:“汉人与西域诸国来往,那还不是因为匈奴人总是背信弃义,撕毁和亲条约,侵犯汉朝边境!否则,谁愿意千里迢迢从汉地跑到西域去?”婉儿的丈夫陈汤曾远赴西域都护府任职。
“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若不是他们汉朝君臣反复无常,动辄以关闭边市为要挟,害得我们不能用牛羊去交换他们的绢、帛、米、酒,还有漆器,我们必须用拳头教训他们一番。再说了,匈奴遇到雪灾、虫灾的时候,牛羊大片大片地死去,咱们不能活活等死啊,就只好去南边抢了,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正在这时,坐在车上一向不吭声的姑娘突然说道:“阿陶!她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恩人说话!”说着,给了昭君和婉儿一个抱歉的笑容。
昭君一脸不悦,之后她便没再跟那男子说话,但照旧每日炖了肉汤给他的妻子喝,“肉汤补气血的,对你和孩子有好处。”那姑娘身体渐渐好转,话也多了起来,她说自己本是月氏人,几个月前刚嫁到匈奴。
由于拖着马车前行,大伙赶路的速度下降,这对夫妇在到达王庭外的远郊时与昭君等人分别。临走前,那姑娘拿出一把精致的小藏刀,递给昭君:“多谢你一路照顾,以后你要是有难处,就拿着这把小藏刀,去王庭找阿依娜。凡是我能帮的,必竭尽全力!”
刚回到王庭的昭君错愕了。单于下令将她软禁在帐中,不许随意走动。十几个汉族侍从挨了军棍,病恹恹趴在毡垫上,因为缺少炭火,伤口连着冻疮,触目惊心!
芷月握住昭君的衣袖,泪眼婆娑地告诉她:“公主,公主,您可算回来了。您不在的这段时间,王庭里所有人都欺负我们,克扣我们的衣食炭火!我们前去讨要,他们竟敢编排您的不是,还把我们送进牢里,每人打了二十军棍。公主,奴婢们受点委屈不要紧,您是堂堂匈奴阏氏,他们竟然也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昭君枯坐在胡床上怔住了,这就是天子之怒吧。
婉儿看着姐姐愁眉苦脸,便主动请缨替她去找单于说明原委。这天晚上,她来到穹庐大帐,却被告知单于不在帐内,她顺着站岗侍卫所指引的方向,走到营地外边的一处小树林,却远远看到单于正抱起一个女人,朝营地走去。婉儿大惊失色,悄悄尾随走近观察,发现单于怀里的女人,竟然是骄横跋扈的阿诺兰!她气愤不已,转身回帐。
“婉儿,你见到单于了吗?他怎么样了?”昭君急切地问。
“哼!你的那个单于,他好的很!他正和阿诺兰搂搂抱抱,亲热得不得了!”婉儿气愤地坐了下来。
“他和阿诺兰?不,不可能,我不相信。”昭君难以置信。
“怎么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的!”婉儿气得将一杯奶茶灌进肚子里。
昭君难以置信,便跑出帐外想要一探究竟。
“诶,姐姐!”婉儿怕昭君伤心,却没能拦住她。
昭君刚走出帐外,就被侍卫拦住:“阏氏,单于有令,您不能离开毡帐!”
可就在帐前,昭君已经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单于抱着阿诺兰快步向她的毡帐走去,阿诺兰双手环着单于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脸上是幸福的笑容。
一个声音在昭君耳边回响:“匈奴有多么辽阔的草原,草原上有多少个部落,部落里有多少美丽的女人,而这一切都是属于大单于一个人的。每遇到一个新的面孔,他都会着迷一阵,可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些,因为他迟早会回到我的身边……”
原来,阿诺兰说的都是真的,他又回到她身边了,而自己就是那个让他贪恋一时新鲜的女人。昭君忘记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回帐里。在婉儿的怀里,她泪流满面:“婉儿……你说的没错,他确实骗了我……从此以后,我会好好的留在王庭,好好的做他的阏氏。但是……但是,我的心……再也不会是他的了。
可是,昭君没有机会看到,单于抱着阿诺兰回毡帐,只是因为她的脚崴了。他将她放在床上,正要离去,阿诺兰一把抓住单于的胳膊:“单于,你不要走,不要走!”
“阿诺兰你别这样!放开!”单于试图甩开阿诺兰的手。
“单于,我就是不明白,那个汉家女人背叛了你,你为什么还是向着她,却不肯接受我对你的爱呢?”阿诺兰楚楚可怜。
“我已经说过,我照顾你,像父兄一样照顾你,只是出于我跟你阿爸的交情!你放开!”单于一把甩开了阿诺兰的纠缠,转身离开了她的毡帐。
看着昭君伤心地哭泣,齐姑姑对昭君说道:“公主,您不在的时候,阿诺兰一直在王庭里造谣,说您,说您和一个男人,私奔了……”
“这是什么话?!怪不得单于冷落姐姐,一定是阿诺兰在背后挑拨离间,我要去和单于解释清楚,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婉儿气急了,正要出去,昭君一把拉住她。
“婉儿,不必了,她已经得逞了。”昭君脸上挂着泪痕,喟然长叹:“是我看错了他,是我痴心错付。”她握住齐姑姑的手,含泪道:“齐姑姑,都是我不好。你们陪我背井离乡,却因我的过错而受罚,是我连累了你们。”
“公主,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您为什么突然离开王庭啊?”齐姑姑试探地问道。
婉儿解释道:“前日我们收到家信,说婶娘病危,姐姐心急如焚,没怎么细想就跟着送信的人一起回汉朝探望,半道上才发现这是个圈套。后来,单于在途中截住我们,就把我们押送回来了。”
“竟然是这样?!”齐姑姑恍然大悟。
“我让卫律通知你,他没和你说吗?”昭君觉得蹊跷。
“卫律大人只说您有事要暂离王庭,让我们安心等候。”齐姑姑道。
昭君点点头,没再细想。
“公主,听奴婢一句劝,奴婢跟在皇太后身边待了二十几年,她膝下无子,多年无宠,却依然保住了皇后、太后的位子。公主啊,您期待着单于专宠您,可这该是无身份、无地位的女人期待的,绝非正宫娘娘所应该期待的!”
昭君抬起头看着齐姑姑,讷讷无言。
齐姑姑继续说道:“单于宠爱您,这自然是好;如果他不再宠爱您,或心里有了别的女人,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您要取得他的敬重。让一个身处权利之巅的男人,发自内心地敬重你,比让他爱你还要难,可这正是你必须做到。男女情爱,易生嗔痴恨怒,让女人做出不理智的事。由爱生妒,由爱生怖,一脚踏错,回首已无退路。公主,您要记得,您和大单于不是寻常夫妇,你们的脚下荆棘密布,彼此敬重才是长久相处之道。您是要做他的正室阏氏的人,您背后立着的是咱们大汉的尊严和荣耀。所以,您应该期待的是取得单于的敬重!”
“敬重与宠爱,二者不可两全吗?”昭君痴痴地问道,转念一想,她握住齐姑姑的手:“姑姑,多谢你提点,我记下了。”
本章参考文献:
齐姑姑的话摘自《步步惊心》番外
昭君看到单于抱阿诺兰的情节来自电视剧《昭君出塞》
武高明《从出土文物探索汉匈和亲与草原丝绸之路关系》
吴海平《西汉与匈奴关系演变的原因及影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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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却令痴人枉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