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单于要去王庭附近的咯雅山举行祭祀。
匈奴一年有三次大型祭祀仪式,正月冬末初春,诸部落酋长小聚于王庭附近,举行春祭,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牧草丰美;五月春末夏初,大会茏城,祭祖先、天、地、鬼神;九月秋季,膘肥马壮,大会蹛林,课校人畜。
临行前,单于先去探望受伤刚刚苏醒的日逐王和陪同来到匈奴的严先生,顺便探探汉朝的口风,以便彻查冯奉世暗中与屠耆勾结一案。
单于一进毡帐,日逐王不顾自己的伤口挣扎着起身:“单于!老臣求求您!”
“日逐王当心你的伤,快躺下。”单于扶住日逐王。
“单于,昨天那个刺客,他是……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亲眼看到他胸前的鹰牌了!”日逐王因为情绪激动,握着单于胳膊的手颤抖,老泪纵横,一边从怀里拿出他自己的鹰牌,“单于,求您饶他一条性命吧,老臣愿为您做牛做马,肝脑涂地,替我的儿子赎清罪孽!”
单于扶日逐王重新躺下:“日逐王,你别激动。殷如墨若果真是你的儿子,我自会安排你们父子团聚。但在此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先弄清楚。我们在屠耆败逃留下的营帐里,发现了几封未署名的汉朝密信。据殷如墨所说,这些信是冯奉世派他传送的。”
“什么?!”日逐王和严先生大惊。
“严先生,日逐王,汉朝边关的情况你们最清楚不过。我想问问,是不是汉家君臣认为,我呼韩邪与汉朝盟好只是为了避免与屠耆开战时腹背受敌,所以他们担心待匈奴统一,我就会掉转矛头直指汉朝,这才暗中扶植屠耆,想让我们斗个两败俱伤?”
严先生赶忙解释:“不会吧单于,大汉十分看重单于促成胡汉盟好的诚意,不然冯将军又怎么会在匈奴遭遇瘟疫之时,给昭君阏氏送来汉地的药方呢?而屠耆狡诈成性,过去也曾三番五次打着您的旗号偷袭大汉边境,这次没准又是他设下的圈套呀。况且,我和先贤禅大人在冯将军麾下效力多年,可我们却从未听殷如墨与冯将军有来往啊。”
单于道:“嗯,严先生,您说的有理。我已将那些密信送往长安。”他转而劝慰日逐王道:“日逐王,你不必多虑,好好休养。待真相查明,我定会让他与你相见的。”
昭君还未正式取得阏氏封号,不能陪同单于主持祭祀,便留守在王庭。大雪初停,艳阳高照,驱散了冬日的寒气,昭君送走单于之后,与汉医杜渐深一同巡视病患。
一个侍卫火急火燎进来禀报,脸上抹满了黑乎乎的碳灰:“阏氏,大事不好!药库着火了!”
“什么?!”两人惊骇万分。
“去看看!”昭君道。
两人赶到药库,只见药库上方的火焰熊熊燃烧,众人正在奋力扑救。幸好昭君为了提防屠耆搞破坏,早就命人在药库附近储备了几大缸水,这会儿终于派上了用场。在众人竭力扑救下,火势终于得到控制。
也遂将军是单于指派给昭君差遣调度的,他扑通一声跪地请罪:“阏氏,微臣失职!请阏氏责罚!”
“也遂将军,究竟怎么回事?”
“如今是初春,草场干旱,正是草原火灾多发之时。还好现在火势已经控制住了。阏氏,这里烟大,您先回去吧,一切交给微臣!”
昭君眉头紧锁:“也遂将军,请你马上带兵把药库四周围起来,不准周边的牧民靠近。记住,封锁消息!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在烧杂草。”她想起单于教育雕陶莫皋时说:打仗最可怕的不是弹尽粮绝,而是军心大乱,丧失斗志。她不敢让百姓们知道药库被烧,以免搅得王庭人心惶惶。
“是!”也遂领命离开。
“杜大人,火一熄灭就赶快清点药材。杜大人?”她见汉医杜渐深双目圆瞪,面若死灰,喊他也没反应,半晌,他语调颤抖缓缓道: “那间药库存放的,是不是乌蝎草?”
昭君闻言,大惊失色。乌蝎草产自汉地,是治疗瘟疫的重要药材。瘟疫初现时,匈奴巫医找不到治疗瘟疫的方法,而汉医们对匈奴草药不甚了解,为解瘟疫燃眉之急,昭君只得使用汉地的药方,并请求冯奉世将军派车队将乌蝎草一批一批地送到王庭。
“阏氏,药库不是自然起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那个贼人被我们抓住了!”也遂将军突然来报告。
几经审问,贼人供出了幕后主使阿诺兰。
昭君的毡帐内坐满了巫医和汉医们。眼看药材枯竭,众人却都束手无策。巫医和汉医之间暗中对立由来已久,只是碍于昭君的面子,他们过去不敢闹得太僵。如今借着乌蝎草之事,两方终于争执起来。
“你们汉医不肯就地取材,却非要用汉地的药材,这下可好!”巫医长扎温步图抱怨道。
杜渐深闻言怒火中烧,狠狠一拍桌案骂道:“那还不是你们巫医无能,若你们能找到匈奴的药材做替代,我们也省下不少麻烦!”
“我们无能?哼,我看是你们汉医骄横跋扈!”
……
一直沉默不语的昭君厉声喝道:“好了!都别吵了!这种时候,你们不想想对策,反倒互相埋怨,推卸责任!有何用?!”
医官们这才住口,安静下来。
昭君气得浑身发抖:“什么叫‘你们巫医’‘你们汉医’?在我王昭君的毡帐里,就没有‘你们我们’之分,没有巫医汉医之别,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匈奴的百姓!百姓们好了,咱们大家都好,百姓若不好,你们谁能脱得了干系?!今后,别再让我听见‘你们我们’这种话,都回去!”
待众人散去,昭君终于绷不住了,泪珠像雨点一样簌簌落下。她真是太狂妄太天真了。自以为从小接受过医女训练,便能独当一面率领整个匈奴抵抗瘟疫。这简直就是一场笑话,阿诺兰随便放了把火就能毁掉她的美梦。
正当她埋头痛哭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抬头一看,是杜渐深。
“公主,你没事吧?”
昭君嘴角强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杜大人,你们千里迢迢随我到王庭,却因为我的狂妄自大……因为我太想得到阏氏的位子,这才把你们拖进治疗瘟疫的旋涡,杜大人,我很抱歉。你放心,等单于会来,我就向他请罪,我会把罪责全都揽下来,不让你们受一丝伤害。不管他把我贬为庶民也好,赶出王庭也罢,我都认了。”
“不,公主,振作起来,你现在不能认输。”
“可我已经输了,输给了阿诺兰,输给了我自己的狂妄。我早就知道她想把我赶出王庭,却一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上次铜炉爆炸以后,我为了能留在王庭,冒险担下治疗瘟疫的重任,可是现在……用不了多久,等右育犍王凯旋的时候,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给单于,而我会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去。”
杜渐深看着昭君泣不成声的样子,心中怜悯,他蹲下来安慰道:“不会的,就算是为了匈奴江山社稷,单于也断不会娶这样恣意妄为的女人。公主,公主,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有没有觉得蹊跷,阿诺兰,一个娇生惯养的匈奴公主,她怎么会认得汉地的乌蝎草?事情恐怕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啊。”
昭君闻言,微微一怔,止住了哭泣。
杜渐深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递给昭君:“火烧药库、破坏铜炉,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岁小姑娘争风吃醋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指点她。”
“你说得有理。”
“会不会是她母族的人想助她夺取阏氏大位?”
昭君略微思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后方瘟疫失控,前线必然首当其冲。阿诺兰不明白,她的母族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右育犍王还在打仗,就算他们急于赶我走,也不敢拿老王爷的性命冒险吧?”
杜渐深:“不管是谁在背后出谋划策,我们先给单于传讯,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