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相灵真目光太具有压迫性,教那张伪装后柔和的面容也变得锋锐森然,那团东西好似因此受到惊吓,随之停住了含糊不清的咿呀话语。
这细细碎碎的声音一停,众人才惊觉余家宗祠落针可闻,竟安静到有些诡异。再看余家主,已是脸色灰败,片刻抬起头,牙关紧咬,面上充满恐惧与绝望。
他望着相灵真的脸,毫无特别之处,那张脸普通得在记忆中也会被模糊。余家主却在心中隐隐升起猜测,不敢面对,只反复喃喃,“你究竟……”
如何找到这东西?如何能够进余家仙法术数封印的族地?如何……
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令爱病逝,余家主伤心欲绝,就可以行移花接木之事,害死旁人的女儿来满足作为父亲的私欲,教他们也来尝尝青年丧女的锥心之痛么?”
余家主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好似正确认自己的猜测,“那些孩子……我并未想害死她们,意外身亡这种事,我也不愿看到。”
“但也并不心疼对么。”
这话说来异常尖利,一些年纪尚浅的百家弟子听不下去,不忍心开了口,“余家主毕竟在不久前经受丧女之痛……慕容姑娘,还是口下留些情面吧……”
相灵真抬眸望来,深深叹气,眉目夹着些无奈与温和,神色悠悠,“那么,这位小友,若是对待丧失了底线的畜生,人应当抱有同理心么?”
那弟子不假思索,“自然不是。”
待这回答脱口而出后,小后辈才猛然反应过来相灵真的意思,惊讶道,“原来——这位……他做了什么?”
见小后辈终于反应过来,相灵真当即微微一笑。
“自然是一些难以启齿的……腤臜事。”
相灵真一向喜欢且欣赏这样心肺尚且还柔软的孩子。
六岁那年她被祭酒带回虚应学宫,承祭酒指点启蒙,随着年岁渐增,却与之在人性善恶上有所分歧——祭酒认为人性本恶,要经由后天教化学礼知义,收敛本性,方能不走上邪道,成就圣人君子。
她不大赞同对方的理念,相灵真在学宫接触着形形色色的人,因而认为稚子生来性情混沌。在这之中,她仍旧认同祭酒的举措:人仍需后天教化学礼知义,却不为成就圣人君子,只为成就超脱凡俗的自己。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且问问这位余家主好了?”
温柔亲昵的好脸色自然只留给这些仙门百家初出茅庐的小后辈,相灵真将脸转向余家主时,已是神情冰冷,说不出的肃杀之气在眉目流转。
“找人为令爱替死,是不是也得瞒得好点?”见余家主一副死不悔改的痴惘模样,相灵真耐心也当即告罄,“余家主若实在不舍得爱女,当然也可以教令郎为她去死,莫去祸害不相关的无辜人。”
话音未落,沉寂许久的镇阴铃狂响而起,凄厉尖锐,打了众人措手不及。心神剧颤间,只见案桌前神龛所供奉的小像已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一手指向门外,一手指向余家主所在处,神色诡谲,竟有倾身而下之意。
相灵真毫不意外,微微侧过头,得来慕容非点头示意。这迅疾且诡异的变化让所有人惊在原地,便看邪像已由慈悲垂目化出恶鬼相,双瞳好似存在般缓缓转动,不消一息,邪像发出咯咯笑音,犹如心满意足,它的目光落在百家弟子身上,贪婪扫过一圈,便咧嘴一笑,露出狰狞獠牙。
“哎呀。”相灵真轻声自语,“醒了?”
白衣姑娘的声音很轻,被邪像笑声掩盖,因此除了慕容非,在场没有人听清这饶有兴致的话语。
醒来的邪像已经盯上了目标,瞬息衣袖拂动,踏步而下,身后无数与神龛相连的黏腻泥水向外扩散,浑浊而污秽,扑向四面八方。
宗祠当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小后辈们纷纷现出法器,手中仙法频出,却骇然发觉犹如衣带的泥水竟刀枪不催,仙法落下便消失无踪,而法器若是沾上一星半点,更是深陷其中难以挣脱。不得已之下,百家弟子只得将法器自手中放开,保证自己不被卷入这污秽泥水。
混乱之中,相灵真悍然出手,趁着这炸了锅般场面带来的隐蔽,掩在袖中的竹卷长驱而出,其上镌刻的封印术法大亮,向邪像兜头笼罩而下。
同样受到污秽侵扰的慕容非下意识将腕上灵镯往后遮蔽,另一只手中现出书刀,笔走龙蛇,凌空悬刻阵法,行云流水,下意识回顾嘱咐,“所有、百家弟子……别动!”
先前命小后辈们站定的阵法与他手中书刀相互呼应,发出淡淡莹光,显化出千丝万缕光线,将百家弟子笼罩其中,隔绝了邪像攻击。
慕容非布置百家弟子各自站位就并非希望借助他们的力量擒住邪像,为了自己能够第一时间护住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后辈,他在一开始便分出一大半灵力,铸就这道不被邪祟侵害的屏障。
邪像发出悲愤嘶吼,震天动地,隐约似女子尖锐啼哭,落入耳中剧痛难当。相灵真瞥向余家主所在方向,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手中紧攥的引印一角,不由在心中冷笑。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余家主也同样侧过了头,投来冰冷一眼,手中掐诀,极快地向相灵真指了一下。
神智全无的邪像受到牵引,转过头木愣愣看着相灵真。
停顿片刻,邪像直直冲来,面色化作哀哭悲恸,速度奇诡,顿时激起相灵真身旁被殃及池鱼受了无妄之灾的小后辈们一阵鸡飞狗跳。
相灵真忽而想:或许刚才本就不该抱着期待妄图唤醒对方根本不存在的良心,以至于如今自己被邪像当做零嘴来看了。
这危急之间,她竟仍游刃有余冲慕容非打了个手势,指向余家主方向,示意自己这位好师弟将麻烦悄无声息处理掉。
竹卷在袖中起伏,相灵真正待抬手,却看慕容非为她虚空点画阵法,信手一推,待其没入自己眉心,便头也不回卸了周身灵力直奔余家主而去。
相灵真一愣,邪像却不管这片刻出神究竟有着什么寓意,已至她身前,伸出尖锐爪牙,几乎要触碰到相灵真双眼。
相灵真叹口气。
好罢,她这次醒来不就是为了来收拾这些的么?
她牵扯过师弟灵力化作的丝线,简单覆盖在自己灵力之上,编织作阵法假象,将邪像塞在织线中裹上一圈,毫不留情镇压下去。
待邪像被困在阵法之中不再动弹,不敢轻举妄动的百家子弟才松了口气,向手中拎着余家主快步走近的慕容非投去目光。
“……小哑巴。”相灵真仍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悠悠转过身,传音道,“你好像很信任我这具刚刚起死回生的尸体。”
慕容非一怔。
场面被安抚下来后,他才发觉自己方才下意识纂刻的阵法竟并非用来辅助相灵真桎梏邪像行动的禁制,却是用来为相灵真出手制住对方提供灵力增幅。一时之间,他愣在原地,竟有些无措。
“师……”
“看来得感谢师弟信任了。”相灵真轻轻笑了一声,打断对方话语,看慕容非耳尖飞红,开怀地切断传音。
“好,等下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相灵真转头安抚小后辈们,隔空点了点那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邪像,口气轻松,“你们——不要再苦着脸了,没添麻烦已经是给你们这位慕容仙君最大的帮助,难不成还想抢着和你们的慕容前辈处理这事呢?一群心高气傲的小兔崽子,再修炼两年吧。”
被相灵真不着调地宽慰后,小后辈们接连放松下去,目光转回慕容非身上,又看了看他手中睡得安详的余家主,表情变得纠结不已。
“慕容前辈……”
余家子弟更是咬牙,“请问慕容仙君……为何这样做?”
相灵真道,“问他不如来问我罢?”
她哼笑一声,弯腰掰开余家主手心,将能够短暂让邪像听从指令的引印挂在指尖,好似感到极有意思般,“我倒是没看出余家主连着我的命也想一起拿去,在邪像动手时还特意在生死簿上圈了我的名。也不知那些孩子是否也是这样,出于意外而身亡了?”
方才仍忿忿不平的余家子弟被这丧心病狂之事打击,一时只感面上无光,不由得微微低头,却又无法放纵相灵真将余家脸面往地上踩,只得硬着头皮出声维护。
“慕容姑娘……这话说得是否太过了?慕容姑娘一来就对我们家主抱有如此恶意,在未查明证据前,或许家主也并非故意害人,如何能让慕容姑娘如此恶语相向?”
辩解话语实在苍白,家中精心培养的青年才俊接连暴毙后,余家早已在这三年走向没落,如今跟在家主身侧的小辈皆是匆匆从旁支带回本家,还未受过严格规训教导,是以在维护家族一事上,即便有心也无力。
“啊。看来我没说清楚。”相灵真微微笑起,眸光冰冷闪烁,“不妨等你们敬爱的余家主醒过来之后,去好好问问他——为何这么费时费力来复活余姑娘?”
“或许……我想你们也可以问问你们的家主大人,地上那团东西,和方才想来尝一口你们的邪像,到底是什么来历么?”
相灵真头也不回摊开手,慕容非已将那邪像悬空拢在小阵中,从容递去,放任相灵真兴致缺缺抽身这场闹剧,在百家弟子面前展示邪像逗小孩们玩。
慕容非沉浸在思索中,对相灵真尖锐态度毫无波动,只眉心微蹙,轻声道,“非得罪。”
“请借,非一人、验证,可否?”
即使已然猜测到这一处究竟发生了什么,慕容非对待无辜的余家子弟却仍然温声细语。几个年纪不过十六的孩子面面相觑,最终稍大那一位站了出来,畏畏缩缩在慕容非指示中递出一只手,五指发抖,很是恐惧而灰败脸色。
相灵真那边唧唧喳喳的声音这下停了,小后辈们不约而同投来目光,众目睽睽之下,证明血缘相关的术法将那布团与余家子弟手心相连,化出血色符文。
小后辈们目光凝固,慢慢望向散开一角的布团,断指在其中痉挛,好似无法解脱的灵魄在向他们求助。
——那是余家子弟血骨凝炼而成的阴灵。
在场的百家弟子莫不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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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