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
唐有钱来到景珵跟前,不知他姓名,回头看了眼应鸿。
应鸿说:“阿四。”
“嗷,阿四啊。”唐有钱摇了摇蒲扇,行出一副老板做派,“听说这些时日你都在腌铺帮衬小老板,委实辛苦。可最近,我看你们小老板摊上桩事——他店里生意如今愈发好,王娘子连收碗筷都收不过来,忙得手忙脚乱,店里缺人手。等这阵子笋季一过,你在腌铺应该也清闲,可愿……来店里多帮会忙?”
景珵半大的心早已被朝堂风云填满,根本无暇他顾。他沉默着,从身前的杂物摊上挑了顶斗笠,端端正正戴上,却遮遮掩掩的,不凝视任何一个方向。
唐有钱又说:“倘若小老板多加你两钱月俸,你可愿意?”
景珵目光越过唐有钱,仿佛这人不存在似的,跟应鸿说:“小老板,我身无分文,可否透支几十文俸钱,买下这顶斗笠遮阳——这天愈发热,来回山里的路空旷,我想有顶遮物庇荫。”
应鸿心想阿四每天要迎太阳去山里砍笋,怪辛苦的。便打算给他几十文,结果被唐有钱一手截断。
唐有钱认真打量了下景珵,见他表面儒雅谦谦,内里却恃才傲物、清高得很。跟着老板在外,居然连老板朋友面子都不给,遂道:“你活没干多少,就想着透支工钱了?你家小老板心地是善,可不养闲人呐。”
景珵不答话,脸色却愈发难看。
应鸿眼见势头不对,忙把唐有钱拉开。顺道塞了一百文给景珵,嘱咐他赶紧买。之后和唐有钱东拉西扯一阵,走出几丈远,才消停下去。
唐有钱手里蒲扇扇得哗哗响,咕哝道:“你这招的什么人?!俊是挺俊的,脾气倒不小。”
应鸿僵着脸没答。
唐有钱拿扇子拍了下他的胸脯,好心问:“招他的时候问清家底了吗?原来是做什么的?别找个来路不明的——今天问你要俸钱,明天就问你要账本,后天就敢卷着你家产和老婆本跑路。”
应鸿皱起眉,朝景珵一扬下巴:“就他那副样子,你觉得是干什么的?”
唐有钱悻悻道:“一副穷酸样还能是什么?总不可能是官爷。”
应鸿叹了口气:“他就一穷书生。人秀气,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鼻子还闻不到味,去我那腌铺正好——主要俸钱也不多。”
唐有钱没了好气:“我求你多长个心眼吧。他这活没干几天,俸钱到让你先拿了,你还杵在这得意——当真要养他,一个穷书生?”
其实这时代读书人的经济来源是个大问题。
有的乡绅官员为博名声,倒乐于给穷书生提供经济援助,指望丑小鸭变天鹅,助他们一步登天。应鸿见景珵一表人才,学富五车,自然也抱了这个心思:“万一是个潜力股呢?他要真中举,我多少也能受点照拂。”
“啪——”
唐有钱一蒲扇打在应鸿脑袋上:“做你的白日梦吧,天下书生千千万,有几个能成真龙凤,还中举,别老婆本没了气得中风就行。”
应鸿被唐有钱嗔到了点子上,心里一会上一会下,似乎真生出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感。心道:“阿四一表人才,农商之道都能出口成章,明年科举……应该不会让人失望吧……”
唐有钱知晓应鸿肚子里的算盘,叹了口孺子不可教也的气,说:“唉,不管你了,我店里还有客呢,走了。”
他这一走,景珵后脚便来到应鸿身边。
应鸿回神看向他,问:“买好了?”
景珵眼中波涛被斗笠遮住,喉间冰冷却无法掩饰:“方才那位唐老板说得不错,小老板家不养闲人。店里缺人手,我理应去帮忙。”
应鸿:“……”
应鸿感觉竹篮打水好像也不是一场空——捞上来的,似乎全是景珵绿茶般的清香怨念。
应鸿这下是抓耳挠腮、呼风唤雨也解释不清楚本意了:“店里忙得过来,你不用去。”
对,你还是别去,在家认真备考就行。去了店里全是人,王娘子更收拾不过来。
“可我也不能做个闲人。”景珵垂眸,淡淡道,“我看小老板店里的账目记载总有些不清,我一介书生,只会点笔上功夫,不知能不能为小老板献上一点绵薄之力。”
应鸿每晚都会在熬汤间隙把一天生意做个清算。景珵在旁看书,偶尔会瞟两眼。
他知道应鸿的字丑得不像话,要人救的那种。
但此时,应鸿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不是吧,难道真和唐有钱说的一样,问完俸钱就开始问账本了?那下一步岂不是……
“小老板不必担心我作何手脚,我若真是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之人……”景珵语气已如往日温雅,却漠然一顿,看向了应鸿,“至少跑路前,会给你留下老婆本。”
应鸿:“……”
我去,这个时代的书生耳朵有这么灵吗?老婆本都被他听见了?
“那个……”
应鸿尝试挽尊,景珵却打断了他,撂下一句“已至申时,店里要打烊,就先回去吧”径自往西巷而去。
应鸿愣在原地,面如吃屎。
心想这下好,这下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疑三疑四”、“狡猾无耻”、“压榨伙计”的恶臭老板形象了。
本来他是想——阿四若有天真成了人中龙凤,他帮了点忙,多多少少能受点照拂,所以点滴都迁就着阿四,即便阿四是个捞钱的宝,他也不打算让阿四去店里帮衬,想让他一心钻于学问。哪知唐有钱一掺和,好好的书生被他弄生气,且不说以后得不得照拂,改明阿四若是罢工,就得换他这个老板去山里挖笋。
这么一想,应鸿觉得今天没拦住唐有钱,是有够损的。
***
城口的告示张贴半个时辰后,围观的人知晓详情,便都散得差不多了。
栏前的青石大道上,三个黑衣男子高视阔步,循路而行。为首的男子佩着三尺黑刀,眼神阴鸷,快速打量着街上行人。
他们已在霍城驻守半月,每日照理巡街找人,却始终一无所获。
走在最后的黑衣男子手里掂着根绳子,牵了只狼狗。那狼狗肌肉矫健,目光凶悍,头上戴了铁制嘴套,恶气濒天,仿佛一摘嘴套,就能把周边人咬得粉碎。
三人一犬,审慎一路。
狼犬嗅着路道两旁的气味,动作比前几日灵活,似乎查找到了一丝线索。三人来到城口杂货摊时,狼犬猛地驻足,赫然盯向摊主,“汪汪”连声嘶吼。
那声如霹雳,惊动了所有过客行人。
杂货摊主被吓得抱头鼠窜,眼里惶惶,全是恐惧。为首的黑刀男却俯视起他,露出梦魇般的微笑,说:“总算找到了。”
***
晚上,霁月清风。
晚饭过后,景珵一个人支坐在床榻上。
他背靠着白墙,眼里全是灰暗——这模样像极了他幼时亲眼看见太子谋杀七皇子后,整夜难眠,在皇宫玉席上躲避梦魇的样子。
那时他就已是进退两难,如今依旧如此。
因为怀里的五万两白银,他前有千真万确的盗银之疑,后有太子爪牙的追击,脚下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一口大石。若是一个不小心,露了身份,朝令夕改成为阶下囚便罢了,若成了太子的刀下鬼……
景珵咽了口寒气。
他死难足惜。
屋内灯火微弱,窗外一阵呼呼凉风刮过,给今晚的夜添了份不安。
景珵知道,今晚他又将难眠。
所以当应鸿捧着一堆人高般的账簿进屋时,他眼里的寒光已然藏不住。
应鸿放下近二十本账簿,老旧的木桌一晃,烛火跟着抖三抖。
他抽出身,见景珵坐在榻上走神,还以为自己剥削员工的老板形象已经让景珵观之色变,忙解释说:“嗯……我字实在太丑,账本已经被衙门勒令整改过很多次。但整个家里就我和二虎识字,二虎那字还没我写得好,眼下……眼下真的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应鸿带着不怕老婆本丢的勇气献上账本,是打心眼信任阿四,怕他误会,又说:“以后你帮我专门管账本,我每月多加你两钱银子,不亏待你。”
景珵:“……”
应鸿:“三钱?”
景珵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头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之屋里有了人气,催生出来的暖意也使他将往事放下。而往事一扔,心里便翩然了几分,随即起身,从书柜拿出砚台,坐到木桌前。
“我既是主动请缨为小老板分忧,就已经无所谓俸钱。”景珵放下砚台,兀自研着墨,“我如今是你的伙计,做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景珵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应鸿听着,一时说不出话。
要不是自持力强,泪腺没发达到人类平均水平,应鸿现在肯定是哭鼻子抹鼻涕趴在景珵身上,告诉他:有你这样省心省钱的伙计,真是我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
景珵对此却有种无关紧要的淡然。
他身上的伤其实已好,之所以没动身离开,是因五皇子的回信还没到霍城。倘若五皇子来了消息,他也得启程北上。
所以对他来说,偏安一隅的闲云日子已经过够,铺里事多、钱多都无所谓,反正不日将走。再者,他本身就兜着五万两白银,根本不缺钱。
景珵提笔蘸墨,开始按应鸿往日流程写账簿。
应鸿舒了口气,心想,既然阿四不要俸钱,过些日子就给他添几套新衣,他人长得帅,也该穿得更帅些。
庭院里,灶房冒出白气,直冲墨色的天。
应鸿还惦记着锅里的螺汤,见景珵面色已如平常,便放了心。但临门时不经一瞥,看到景珵枕头底下好像垫了什么东西,是本书,有点眼熟。
于是仔细一瞧。
不对,是很眼熟。
应鸿心里咯噔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往床榻走去。等脑子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拿起景珵枕头下的蓝色书册,借微弱烛火观起封面。
待看清上面的歪丑大字——
“……”
他一口老血差点混着千年凌霄一同吐出来!
而另一边,老旧的木桌上,景珵已在短瞬之际记下三笔账。
他从烛光中抬眸,欲蘸墨一口气再记三笔,然一侧目,见应鸿在他榻前拿着一本蓝色册子纹丝不动……
他猛地搁笔:“小老板,那个——”
“你别告诉我……”
应鸿打断景珵,每说一个字就像折了十年寿:“我藏在书柜下面那些书,你全都看了?”
他的《重生之应傲天的一代宗师之路》、《鸿人修仙传》、《最强魔法师》、《当我成为机械哥斯拉》以及……
《农业帝国之开局三个亿》。
应鸿猛然惊醒,难怪阿四下午在商盟说起农商头头是道,原来……原来……
景珵:“是,我全都看了。”
应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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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煎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