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鸿捡了杆长枪往北营而去。
为躲避刀光箭羽,他这次没走大道,而是绕走营间小道。中途遇到几个匪兵,他一杆子劈下,那匪兵登时眼冒金星,晕倒在地。而后过了几个拐角,应鸿不知踩到什么东西,脚上一滑,直接往前摔了个跟头。
荧荧战火下,灰尘与鲜血扑了他一身,像是软刺,扎进他的后胸。
应鸿已经累得浑身无力,右腿纱布还掉了一半,旧伤溢血,淤青显露,好生狼狈。但他已无暇他顾,抹了把脸,立即爬了起来。可在低头寻枪时,他愕然发现——方才踩的滑溜溜的东西不是别的,竟是人肉肠子!是从旁边士兵尸体肚子里漏出来的!
应鸿人活两世,虽不畏生死,但哪里做过践踏别人尸首的事!当即吓得浑身发怵,踉跄后退。
不料这一退正踩坪中空地,应鸿找不到身体支撑点,整个人往后跌进土坡。
那土坡光溜,没长什么杂草,滚下去是一片黑黝黝的刺丛林,阴暗潮湿,到处都是朽木腐叶。
应鸿身体不受控,一路飞滚进林,又“啪”一声,掉进叶子坑。叶坑附近夜虫唧叫,草木簌簌,应鸿摔到里面,脑袋着地,两眼一黑,当即晕了过去——
而此时,远边杀声依旧震天,火光如幕,山川披血。
峡谷大道上,红烈马驮着王二虎和卢甲甲,一路往织秀镇方向狂奔,掀起滚滚风尘。路上几个放风的匪兵想拦截,奈何红烈马速度非凡,没等匪兵反应过来,便已奔出峡谷。
王二虎手中握着木拐杖,伏身贴着马颈,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可不知怎的,红烈马突然减了速,慢慢停了下来。王二虎怒极,一拍马头,喝道:“你快跑啊!停下来做什么?!”
红烈马不理。王二虎对它又踢又踹,它还是不理,只呼呼喘着气,在路边寻起草吃。
王二虎气得想拿拐杖揍它。却在举杖时,忽听轰隆轰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忙抬头张望——
只见远处月下,沙尘飞扬,人影丛丛,似有大队人马往这边赶。王二虎心道:“遭了,敌人又派兵来了!”遂弃马拽人,将半晕过去的卢甲甲拖进草丛。
没过一会儿,一支百人骑兵从远处踏来,他们兵马精良,气势威严。王二虎生怕被发现,更伏低了身。
而隔着草丛,夜又深,王二虎看不清为首骑白马的两人,只见其中的黑衣男子率先在红烈马前停下,跟身后的白衣男子说:“是陈不催的马。”
白衣男子似是这些人的头领,见周围无人,没有答话。
王二虎心觉古怪,这人马上身姿端庄,一点都不像那些流氓匪兵,而且听他们说话,好像还知道陈大哥,不知是何人物。
卢甲甲这时听闻动静醒转过来,动了动身子,想开口说话。王二虎惊觉,立即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动作细微,声响不大。怎料那黑衣男子心思极敏,立即注意到二人,猛喝了声:“谁?!”说时已扭转披风下的手腕,飞出腰间绳镖。
层层月影下,那银梭泛着清冷寒光,牵引着长长的绳索,犹如一道闪电打向王二虎。
王二虎吓得闭紧双目。卢甲甲却是竭力张舌,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王二虎掌心呼出一口热气,喝道:“……陆大人!”
那绳镖微微一抖,立转方向,“咚”一声,钉在了树干上。霎时,树皮分裂,木屑四溅,尽数落在王二虎头顶。卢甲甲见他无伤,猛松了口气。
“小甲?”陆思匆匆下了马,顺着他的白蛇镖来到二人跟前,见二人身趴草丛,有些不解道,“你们怎么在这里?……是陈不催让你们来的?”
王二虎不知来者是谁,心里甚是害怕,且因白蛇镖飞来一幕太恐怖,吓得他魂飞胆裂,始终不敢再睁眼。卢甲甲却是一声喝止用尽全力,再说不出话了。
一袭白衣的景珵这时来到草丛间,见掩面趴在地上的人很熟悉,夜色下不太确信,谨慎问道:“是二虎?”
王二虎听闻这清雅之声,立即从木屑堆里抬起头。他见到景珵,如见救星:“阿四!”想支起身,又扑通跌了回去,“你快去救大家!救他们!他们快坚持不住了!”
景珵扶起惊慌失措的王二虎,拍去他头上木屑,说:“别急,先告诉我发生何事?”
王二虎指着天坑军营的方向,边抹泪边说:“刚才……刚才有好多拿刀的……”他将军营遭袭之事告诉景珵,末了,担心起爹娘,已顾不得眼前人身份,拽起景珵锦袖说,“……阿四,我爹娘还在里面,你快帮我救救他们!还有小老板和阿嬷,他们都还在里面!”
景珵听闻应鸿入险,心神早已陡变。他强镇怒火,问道卢甲甲:“可知来敌多少?”
卢甲甲被就地医治,有了丝气力:“最少……四百,至多……六百。”
景珵问:“兵力如何?”
卢甲甲道:“都是流寇兵……与正规军比相去甚远……但刀法凌厉,不可与之独斗。”
景珵神情肃穆。他与陆思这两日马不停蹄,就是为尽快赶到织秀镇,未料到,太子的人竟先发现军营,派兵来袭。片刻,他将王二虎托付给陆思:“济楚,带一支小队先将他二人护送至镇上,半个时辰内带一半兵力前来支援。现在号箭——其余人,即刻随我去军营!”
众士兵道:“是!”
王二虎怔懵,看着景珵踩镫上马,在盈盈月色下,率众骑兵离开。
百余人马声势浩大,扬起阵阵风沙,全数落在王二虎脸上,留下一阵不安。陆思瞧出王二虎在害怕,边备信号箭边跟他说:“放心好了。八爷特意嘱咐过陈不催,你家人有人护,不会出事。”
王二虎转过身,问:“真的?”
陆思面色无波:“嗯。而且陈不催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他留在那,必然是胜券在握。”
王二虎闻言稍得宽慰。但想父母尚未脱险,身边又无熟悉之人,感觉孤零零的,有些害怕。尤其——
尤其身边还有陆思这位官爷。
王二虎佯装瞥月,偷偷往陆思脸上看去。只见这位陆大人肤如月露,皎白无比。五官凌厉刻薄,眼睛细长上翘,眸光生花,只一双眼睛便有着极致苛刻的俊美,像把漂亮的弯刀。
王二虎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又俊又凶又美。而那俊不同景珵的雅俊,凶也不同陈不催的枭凶,反倒像宋玉转行,手持判官笔,改做活阎王了!
念此,王二虎又想起陆思的白蛇镖,心想这大人差点一镖送他上西天,心里更是抖三抖。
而这时,陆思已备好信号箭,手中箭弩对准天空,扣响了扳机。
须臾,一支短箭带着一溜烟火蹿上夜空,“嘭”的一声,亮彻天空。与此同时,一声亮响也惊醒了叶坑里的应鸿。
“……嘶。”
应鸿摸着头上的伤,匍匐起身。他刚刚从刺丛林里滚下,扎了一身的刺,脸和手被划出无数道伤口。头也被撞破,血正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流,貌似流进了鼻子,呼吸异常困难。
但他没急着去处理伤口,而是爬起身,继续找地洞,找他的家人。
刺丛林里风吹草动,安静得骇人。应鸿从叶坑爬出,只听营地厮杀声愈发清晰,待耳目清明,还从中听见一句亮彻人心的话:
“是集合信号!援兵到了!所有人——营口集合!”
那声音一传十,十传百,一路从最远的营口传至中营,再由夜风回荡,贯穿整个天坑。
应鸿扶着树干,蓦然笑了。只要援兵赶到,不出意外,这场硝烟很快就能结束。当即加快脚步,瘸腿往军营奔。
可忽然,丛林远处传来一阵动响,是急匆匆的脚步声。那声反复交错,速度之快,转眼已至应鸿身后。
应鸿暗道不好,这里怎么也有敌人?!随即低下身,往一旁的灌木丛钻去。
不消片刻,敌人已至附近。一人破口大骂:“放开我!他奶奶的,我要回去杀了那王八!杀了他!剁了他!把他碎尸万段!拿去喂鹰喂狗!”
另一人吼道:“先走!”
先一人道:“放开!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大哥你别管!放开啊啊——”
应鸿探出头,只见来者正是那对陈氏兄弟。两人衣衫破烂成条,气息凌乱,身上划有无数道短伤口,或深或浅,累累交叠,令二人完全失去方才袭营的气势。
正在发疯苦叫的是陈仲山,他的右臂被整个斩断,血蹭蹭往外流,脸上傲气尽失,惨白如纸,眼里还簌簌流出了泪水,竟比满脸是血的应鸿还要狼狈。
两人行至应鸿面前的丛林。应鸿赶紧躬低了身,可陈仲山执意要报仇,脚步颠三倒四,撞到灌木石头,“咚”的一声,摔了个跟头。
——好巧不巧,这摔正摔在应鸿面前。
月光透过密林照进草丛,点缀两人瞠愕的脸。陈仲山先吃了一惊,待看清应鸿模样,怒喝道:“是你?!”
应鸿看了眼陈仲山的血臂,心想祸从天上降,躲哪都遭殃,只能认命道:“……是我。”
陈仲山右臂被陈不催一刀砍下,失臂之痛令他深恶痛觉。此刻双目剧裂,如同恶魔讨债,誓要一命偿一命,一臂换一臂!遂拨高了音:“是你就先杀了你!”左拳随声而出。
应鸿忙提气纵身,趔趄闪开,是以跑为上计。陈仲山一拳打空,愤怒之极将手砸在了地上,随即拔足追去。
二人一个瘸了腿,一个断了手。应鸿绕木逃亡,陈仲山总能在后追到,但因失了手臂,上身不稳,扑出的拳头全都落了空。
陈仲山气极,立夺大哥的铁环大刀,指着应鸿说:“想跑?!今天我必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拿你的心头肉喂我的鹰!”说罢,向应鸿纵然劈来。
应鸿莽出所有力气往营地奔,不料那土坡滑溜溜的,脚踩上去,如踩冰面,整个人滑了回去。陈仲山的大刀紧接而至。
所幸陈仲山不善左手用刀,挥出的刀法生猛却迟钝,应鸿皆能扭身躲过。但因大刀接连不断,应鸿喊出来的救命全断了尾,声音断断续续,不知能不能引来士兵相助。
铁环大刀在林里横劈竖砍,砍在草丛、树木、石头上,掀得木屑、石屑、土屑齐齐乱飞。
陈孟余担心弟弟伤势,一直在旁阻拦:“仲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听大哥的话,先回去!”
陈仲山想起失臂之仇,悲愤立窜心头。一刀挥出,竟如瞬雷劈下。
这刀来得极快,应鸿下盘不稳,闪避时崴到了脚,“咚”一声倒在了地上。而那刀劈进应鸿身侧大石里,卡住了。陈仲山趁机扑将上前,用双腿死死压住应鸿,喝道:“我看你还想往哪跑?!”左手摸上大刀,誓要斩断应鸿的头颅。
应鸿见那刀将要拔出,当即拿出壮士断腕的气概,左脚猛从陈仲山腿下抽出,对准胸口,雷霆一踹,直接将人踹了出去。然后趁陈仲山倒地之时,用脚勾住他的膝盖,忍痛扑上前——
应鸿脸上也是血淋淋的惨状,但他忍不了挨打的气,手上青筋暴出,一拳打在陈仲山颧骨,忿然道:“跟老子打架?!老子上辈子做校霸的时候,你爹还赶着在哪投胎呢!”
蝉联三届三好学生的柳一校霸,舍他应鸿其谁!
陈仲山被这拳打得头晕眼花,但闻“爹”一词,又来了精神,怒喝道:“别跟我提爹!”两腿夹紧应鸿腰腹,猛将人掀翻。紧接一臂抬起,想将方才那拳狠狠还回去。奈何上肢支撑薄弱,拳头还没落下,应鸿又一拳袭来,将他整个人捶飞——
一声“噗通”倒地,刺丛林陷入寂静,唯剩陈孟余的疾步和两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
应鸿方才两拳将这段时日的怒气全洒了出去,断腿之痛,受辱之痛,失家之痛,统统泄了出来。一番情绪犹如波涛骇浪,在心头滚了又滚,令他神迷,怔怔望向不知名的夜。
可没过一会,左耳边又传来脚步声,只见陈仲山已重新拔出铁环大刀,举刀向他走来——他方才将陈仲山一拳捶飞,却也正好将人捶回刀身处。
陈仲山揩去嘴角的血,说:“我爹他就是废物,江南第一做不好,还想做江湖第一?!废物废物废物!他就是个废物!废物!”音落,瞬间成了一头血狮子,突身向应鸿砍来。
他这刀刀风狂劲,凛凛如狮吼,砍在臂粗花树上,整树断裂,横木倒塌,发出惊天巨响。
应鸿竭力逃脱,高声道:“他是废物,你又不是废物!你先管管你的手!”他试图用言语劝阻陈仲山,怎料陈仲山怒极,以为应鸿在嘲笑他失臂,再次举刀砍来。
二人在林子里一前一后追逐,脚步踏踏,风啸连连,没过一会,便已至营地杀声密集处。
援助近在咫尺,应鸿想张口呼救,却喊不出声。
他已经没力气再战了。他越跑越慢,越跑越踹不上气,身体的血仿佛全在倒流,直冲嘴鼻。此刻一个绕身闪避,后心被陈仲山的大刀划过,衣服撕裂,刀尖进肉,疼得他牙关发麻。
而这刀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结了应鸿所有希望。他感觉死亡已降临在头上,他却无力挣脱,无力反抗——他竟连跑也跑不开死亡的追击!
应鸿竭力往前,脚下没注意,被藤草一绊,摔了个跟头。
他赶紧爬起身,再往前奔。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方才一摔,近五尺长的大刀已临至身后,根本闪避不了。而陈仲山此时怒火冲天,手中劲道威猛。这刀挥来,刀尖不会砍入应鸿身体,而会从前胸穿过——因为刀刃足够长,能将他直接劈成两截!
陈仲山凶怒至极,提刀喝道:“你个废物!去死吧——”
惊天喝声中,一道皎白快影从茂密丛林里闪出。
来人左手捞住应鸿即将倾倒的身体,右手五指翻握,抬臂送力,提枪挺进——那枪长有丈二,枪杆沉雄,枪尖银光闪闪,如瑞雪,如银龙,如流星赶月刺进陈仲山小腹。
陈仲山身体被捅穿,手中铁环大刀紧握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须臾,死寂蔓延,浓浓血腥散开,和着朽木腐叶,其味难当。可应鸿却在来人披风里,闻到熟悉又好闻的安神散清香,蓦然间,如见希望。
林间月下,景珵抽回瑞雪银龙枪,左臂一蜷,将身体不住发抖的应鸿紧紧箍入怀中。
他方才在营里寻不到人,急得发疯,此刻呼吸大乱,胸膛疾震,却又轻偏过头,贴着应鸿那张满是鲜血的脸,在耳廓落下一吻,柔声说:
“别怕,我回来了。”
他景汉三又回来啦!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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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