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在二人的相处中,才能看出他们各自拥有的人性光辉。一致对外,排除异己,像找了一个锅盖把彼此罩住,不容许无关人士叩门打扰。
那厢的胡蝶跪在地上伤心地哭了好一会儿,床上的人被他切实的哭声唤回神智,知道自己已经安全,迷迷瞪瞪的竟然真的睡着了。
眼见如此,赵寒庆不便打扰,自觉端了药碗离去。
明月高悬,秋夜已经带了凉气,赵寒庆躺在屋顶,枕着胳膊架着腿,真心觉得自己需要一袭薄被温暖身心。
屋内不再传来哭声,偶尔会有一两声惊惶的梦呓,也很快就被胡蝶的声音安抚,必是衣不解带地守在了床边,才会有如此速度。
平日里瞧着这两位,一个蔫坏一个任性,一个超出年龄的阴沉,一个低于年纪的浮夸。无谓尊卑,不谈贵贱。唯有到了这种时刻,方显出双方真实的一面。
互相照顾,彼此扶持。这样深厚的感情,早就超出了一般的竹马之谊。
宋如常就这样病了,高热不退,整日浑浑噩噩。
得知消息后,宋如蘅来的最勤,补药汤品样样珍贵,赵寒庆一面接过,一面暗暗震惊,心道,燕帝还是骂早了,这贤亲王不仅实力更加雄厚,而且除了宋如常谁都不送。
“如常怎么还不见好呢。”
随便一坐都美的像入画一样的人物怜爱地抚上四弟的脸,醋的一边冷眼旁观的宋如吉直翻白眼:“也不见我病的时候你这么摸我!”
“你娘这么摸你。”
宋如蘅目不转睛给人擦汗,轻飘飘一句就把他所有的废话全噎了回去。
宋如吉因此更加忿忿然,耷拉着脸撇嘴生闷气。
早知他就不在今日擅闯贤亲王府了,不然也不会被强行夹着带来这里。
“三哥……”
床上的人似乎是摸的脸痒,竟然睁开了眼睛,对着宋如蘅勉强一笑。
“哎,怎么醒了,是要喝点水么?”
宋如蘅来的次数多了,算是伺候宋如常的半个下手,见他睁眼,转头就冲宋如吉招手,差使道:“倒水,摸摸烫不烫。”
“你,我!”
宋如吉原本正坐在桌边苦闷地颠着二郎腿,被他突然的一回头整了个措手不及,张嘴要辩,人偏又转了回去,憋屈极了。
还是胡蝶眼疾手快,倒茶滤水利落干脆,捧了半碗送至床前。宋如蘅伸手接过,等着他将人扶起,方才拾了勺子舀水相喂。
“谢谢三哥。”宋如常咽下一口,轻声道谢,只见他槁项黄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斜倚在枕上,如一叠质量下等的草纸胡乱堆砌,摇摇欲坠。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不满一哼,宋如常歪头,眼睛费力地环视半圈,发现了背坐在桌边的宋如吉,又小小声道:“谢谢二哥来看我。”
曾几何时,他也是站在床边探望宋如吉的那一位。如今身份斗转,倒换成自己心有不安地卧病在床。
“圣医院的人来过了,说是旧疾复发。”宋如蘅搅着水,面有愧疚之色:“是我疏忽,骨头的伤最怕寒气,自从离了宫,对你的伤情懈怠许多。”
宋如常低眉顺目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在他病体疲惫,做不出明显的表情,省去不少麻烦。
“没几天就要立冬了,不如到时候你跟我去住?这样照顾你也是方便。”
看他沉默,宋如蘅以为他是想起了不能行走的绝望,内疚更甚,弃下碗,扣了干瘦如柴的两只手情真意切地邀请道:“我那里伺候的人多,你要嫌吵,就还是让胡蝶跟着一起。”
“哼,你还说母妃疼我,我看你跟母妃没什么两样。”
宋如吉看在眼里气在心底,趁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宋如蘅顾不上与自己拌嘴,喋喋不休的嘴上不饶人,拈酸吃醋的臭德性幼稚又可笑。
与他同样吃醋的还有胡蝶,捧着碗站在两兄弟旁边,嘴巴撅的能拴一头驴。
宋如常斜眼往上瞟他,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琢磨不住。
“让父皇知道了,怕是不高兴。”
他沉了一会儿子气后,聚起精神祸水东引:“三哥为我好,但也不要因为我引火上身。”
“何必担……嗯,你既然怕这个,那我还是来看你吧。”
宋如蘅下意识地想要驳回,话到嘴边又想起了什么,紧急改口。
桌旁的宋如吉还在抖腿,听他打了磕巴,低下头幸灾乐祸地一边笑一边理袖口。
宋如常身上还是乏累,撑不住多久的坐姿,喘了两声就要闭眼。胡蝶撂了碗,越过横在二人之间的宋如蘅,把人放平,贴心地盖上小被子。
抖腿的人换了个姿势,托腮饶有趣味地观赏正前方兄友弟恭的友爱景象,不料撞上自家弟弟的大眼刀子,不免悲从心起,白眼回之。
“走吧,我看他也困了,就别在这点眼了。”
宋如吉从桌上捡了一口茶水喝,悠哉地催道:“父皇不是传你午后议事吗?”
“那我先走了。胡蝶,照顾好如常。”
宋如蘅并不着急,又对胡蝶仔细嘱咐了两句,才恋恋不舍地跟在宋如吉身后离开了。
等人走远,宋如常半眯着眼,保存力气:“老大来过了吗?”
“没有,圣医来过。”
胡蝶踢开宋如蘅刚刚坐过的圆凳,一屁股歪在床边,嘟囔道:“我不要去他那里。”
“我知道,不会去的。”
宋如常偏了偏脸,避过他吐出的热气,吩咐道:“你让赵寒庆去找老大,他得见我。”
听到这句话,胡蝶的头又往前窜了窜,趴在他脸边儿,仔细瞧了瞧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觉不出什么异样,终于放下了心。
毕竟这是宋如常自从武亲王府回来之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宋如兕。他虽不知道每次宋如常在王府过夜是做什么,但是宋如常这次是从王府回来后才大病一场,用脚趾头猜都知道必定与宋如兕有关联。
赵寒庆来无影去无踪,使唤起来即稳妥又安心。宋如蘅前脚刚进宫面圣,武亲王的仪仗便摆到了四皇子府邸。
宋如兕来的声势浩大,人尽皆知。弟弟抱恙,作为长兄必定是要来这么一遭的。而且来的越晚,阵仗越大。以此来抹除故意装不熟的嫌疑。
淡云阁距离正门遥远,仅是一处狭小偏院。可是宋如常就喜欢这个位置,一直住在这里。
因为院子小,宋如常更有理由不让侍女随意走动,只拨了偏殿给胡蝶住,清净之余,稍显小气。
尤其是像宋如兕这种住惯宽阔殿宇的,跟着下人七拐八拐地来到淡云阁前,顿时觉得呼吸都有几分不顺畅。
引路的下人替他叩门,院里等候的赵寒庆马上应声打开,行礼请人进入。
宋如兕进门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虽然时间久远,但是他始终不明白燕帝为什么要安排一个暗卫在宋如常身边。
燕帝不喜四皇子貌似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驱逐出府,不闻不问,权不下放,有点血性的都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宋如常只苦在没有母族依靠,不能发展势力,被迫接受这一切不公正的待遇。
所以既然燕帝已然如此无情,再让手下守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监视?大张旗鼓地安插人手去监视一根只能依靠别人赖以生存的菟丝草所谓何用?
若是以明棋布暗子,为的是探测自己与老二兄弟俩的打算,倒是有几分可能存在。
不过……自己能想到这一层的可能,其他几人不会不知道。
思考间,胡蝶已为他打开殿门,识趣地在其背后轻轻合上。
此刻,寂静的殿内只留下同样满腹心事的兄弟二人。
“大哥……”
先开口的是宋如常,经过那夜的崩溃,再面对宋如兕时,他的语气中明显多了一些从未有过的讨好与谨慎。
宋如兕暂且放下内心纠结,拨开垂坠下来的丝幔,来到床前。
“怎么瘦了这么多。”
自从得知他生了病,宋如兕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在看到这枯黄的脸色时,还是被惊了一把。
短短十几日,怎么就能把一个好好的人搓磨成这般形状?
“我害怕,大哥。”为了迎接宋如兕,宋如常特意半坐起来,一边手臂搭在架起的枕头上,皮肉单薄的身躯撑不起厚实的寝衣,半敞的衣襟若隐若现地露出排排胸骨,让人看得心酸发软。
他话说的哀伤,脸低垂着,鸦睫轻颤,自责的神情卑微可怜:“我罪有应得,活该如此。”
宋如兕最受不了他示弱。从前是,现在更是。他不是不知道这位无依无靠的弟弟之前有多少次有意无意地靠着翻来覆去说着那些让自己耳朵起茧子的车轱辘话来博取同情。
他这个天生的大英雄脑子就是喜欢美人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幅可怜模样。至于美人性别为何,他并不在意。
宋如常不同于自己为稳固地位求娶的正妻王妃,有主见有手段。这位四弟因为势力薄弱,就算天生自带锋芒,那也是冰凌做的,怕火怕热,虚张声势,徒有虚表。
这般想着,原本就不坚硬的心更加柔软,宋如兕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默默含泪却隐忍不发的病美人,鬼迷心窍地伸出了手。
“不用害怕,圣医既然说你是腿伤,你好好养病就是。”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宋如常的脸,却在指尖即将触碰时刻惊神抽离,蜷缩手指佯装淡定。
一抹黯然的光在宋如常的眼中划过,无声地埋怨他刻意的疏离。
见此,宋如兕于心不忍,开口安慰道:“没人知道的。”
这句你知我知的安慰,仅换得床上人一个惨淡的笑容。
“再等一个月!”宋如兕不愿见他失落,又接着说道:“再等一个月,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果然,这句带了期限的承诺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有效,宋如常悬挂多日的心结终于有了解开的希望,他如释重负,眼中亮起重获新生的初光。
他倾身向前,小心翼翼地张了双手,见到宋如兕不再闪躲,遂大胆地环上了眼前男人健壮的腰身,发烫的脸穿过织金锦,滲入一点微微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