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雪珠子密密地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地上便积了一层薄薄的白,仿佛打翻了盐口袋,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青砖。雨歆抱着手炉坐在窗下,只是瑟瑟发抖,连窗外的雪景都失去了风致,看着越发觉得冷。她皎月般的脸庞已经明显消瘦了,失却血色的双唇微微抿着,一双澄静的水眸亦黯淡了往日的珠光流转。
日子纵然难过,到底也度日如年地撑了下来。好在有若璇和玥凝在饮食起居上暗中照顾,连隐居已久的玉妃都遣宫女折梅送来几匹棉缎。棉缎花色素雅,却十分厚实暖和,她闲来便做做针线,把棉缎裁成一件件冬衣。最有心的倒是赵玥凝,问了太医说冬天地气寒冷,病弱的人容易体虚畏寒,在自己宫里煮了虫草山药汤,一日日地送来,反复叮嘱雨歆一定要喝完。十天半月之后,她的身子才终于渐渐康健起来。
面前瓷盅内的虫草山药汤已经放的半凉了,她一时不想喝,只默默做着针线。一不留神,手中的针扎到了指尖,不由得轻轻“哎呦”了一声。有血珠子从伤口迅速冒出来,珊瑚珠一般极娇艳地嵌在玉指纤纤上。她吮一吮伤口,倒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今年疏香园的梅花开得怎么样了?
明昭似乎已经彻底厌弃她了。听说上回玥凝侍寝时,不过略提了提她的名字,便惹得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可是她分明记得,那日她站在廊下,不经意间看见红墙下有一角明黄团龙密纹的衣袍掠过。雨歆刚一抬头,明昭却是寻常的冷淡神态,不过途经而已。
她还记得那一刻明昭目光深处的眷恋与失悔,便仿佛静水微澜,正因为沉静,才看得那样真切而明白,一闪即逝。
“娘娘,天暗了,再做针线会伤眼睛呢!”芷兰过来替她热一热汤药,她见四下无人,又低声道,“瑜主子传话过来,说愿意助娘娘离开皇宫!”
“真的?”雨歆喜出望外,“什么时候?”
“今晚!”
天色渐暗。
雪停了,皇城的亭台楼阁覆在大片剔透的冰雪里,宛如水晶雕琢的盆景。可在夜色幽微中,不过能感知到一点清冷反射的雪光,再也看不清了。
“当当——当——”打更的内监在官道上走过,手中的铜锣一下一下地响着。几只红墙上的麻雀“吱”地惊叫了一声,扑翅飞远了。一个身形清俊的身影从重重宫殿之间一掠而过,悄无声息地滑翔到朝颜宫屋檐上,屈身在那里仿佛是檐角的一只瑞兽。他轻轻掸开雪尘,掀起一片琉璃瓦,四下一望,旋即一跃而下,便若一股疾风轻盈落在地面上。终究是力量过大,踏足处的两块青砖应声而碎。
湖水色的帐幔轻轻掀开,芷兰探出脸来看:“谁?”来人一把扯下遮面的黑巾,露出一张眉眼冷峻的面庞。竟然是慕容瑜!芷兰既惊且喜,笑吟吟地请了安,双手合于腰间,微微福身,是铭国的礼俗:“瑜主子万安!”
“哥哥,你来了!”雨歆欣然从帐幔里走出来。她早换上了一身便装,束发青衣,不施脂粉,眉眼清丽一如往昔。慕容瑜与她自阮家一别已是经年未见,此刻亦是心潮起伏,几步上前夺过她的手。他的力气很大,雨歆本就脚下虚浮,被拉着跌跌撞撞地跑出三五步,直扑入他怀中。他的怀抱里有她最熟悉的气息,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至亲!雨歆哑声叫了几句“哥哥”,胡乱地扯着他的衣襟,终于哭出声来。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慕容瑜眼中亦是动容,轻轻安抚她的肩背,温言安慰。他俊秀修长的眉眼此刻锋芒微敛,依稀还是当年在阮府时的模样:“雨歆,当年你执意要替萦秋进宫,如今是不是有些后悔?”
雨歆低低笑了一声,因为脸埋在慕容瑜怀里,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哥哥向来知道我主意很大,这两年能帮到哥哥,我自然没什么可悔的。”
慕容瑜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他的手心似乎粗糙了许多,有好几处弓弦勒出的茧,看得出这些年无限的辛苦与感慨。他道:“你可想好了,今日若随我出了宫门,便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雨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她想起红墙下明昭若无其事的那一眼,因着亲缘关系,明昭的这双眼睛,其实和明辰是有些像的。可是隔着路辙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眼神,不同的笑,又分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她怔了一怔,旋即清淡而懒散地笑了,道:“那便算是我,落荒而逃吧。”
她已经为复国付出了自己的身心,那么今日就让她任性一次,为自己活一次吧!
慕容瑜应允地颔首。他四下一望,微皱眉道:“芷兰,那你呢?”
芷兰的眉眼很温顺:“奴婢听从主子吩咐。”
慕容瑜道:“那你留下吧,她这一走,少不了你帮她圆一圆后续之事。”
芷兰点头,她望向雨歆的目光有眷眷不舍之意,眼中微有泪光,人却是笑着的。她重新对雨歆行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旧礼,柔声道:“公主此去一路小心,奴婢……奴婢盼着您如新生一场,得偿所愿。”
自入宫以来芷兰一直对她很好,一言一行温和熨帖,无论是内闱倾轧,还是密信往来,都是芷兰扶持着她一路艰难又惊险地走下去。今日一别,隔着宫闱深深,怕是今生都不会有再相见的机会了。雨歆喉中有些发紧,低声道:“你也要保重。”
慕容瑜双掌一击,左右各有一人利箭一般破窗而入,穿的皆是梁宫里低等内监的服色,可眼睛亮如鹰隼,脸庞棱角分明,一看就是身怀武功的高手。其中一人对芷兰吩咐了几句,慕容瑜拉过雨歆的手,低声道:“跟着我,不要出声。”
“等等。”雨歆清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瓶桂花油倾倒在四周,又拉过浅绯色帐幔,在烛火上耐心点燃。
纱质帐幔上瞬间窜起火焰,连带着几案上大片的香油,连绵地烧成一片。雨歆把手里的铜制仙鹤灯台随手一抛,灯油泼洒在珠帘上,串着珍珠的细线被火焰灼断,那珍珠映着烈焰,便宛如天边吐出的霞光,“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公主好胆色!”那两名随从单膝跪下,流露出钦佩之色。
雨歆挥手让他们起来,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越来越烈的大火。妆镜灯具一一倒下,在雕琢精致的紫檀木桌椅上重又燃起火焰。火舌肆意跳跃着,从书架一直窜上屋梁。她的脸庞映着火光明灭,唇角的笑意是那样明媚欲燃……
“走水了!朝颜宫走水了!”在宫人惊慌的叫喊中,几个人影从半开的窗户弹跃而出,几个翻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夜幕下的朝颜宫,在烈火中如同最绚烂的夕阳,散发出颓然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