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来得很早,晴空流火,烈日炎炎,几乎没有片刻的清凉。虽说宫里有金盘上雕刻得宜的冰山、屋脊上浇下的凉水和宫女日夜不停的团扇,可雨歆依然觉得酷暑难当,用膳时胃口全无,午后却贪食些冰镇过的甜果羹汤。一个月下来,原本刚刚有些饱满起来的脸颊又瘦了回去,倒是越发衬出了尖尖的下颏,缱绻的眉眼,我见犹怜。
这日在凉席上午睡方醒,殿内有清淡的一点凉风,背后却微微生了汗意。雨歆命晴月给她松松地挽了个飞云髻,不簪一色珠翠,不过斜斜戴上一朵重瓣海棠。花朵在鬓侧含苞欲放,萼青瓣白,愈衬托出一双水眸清洌如秋水。眼波微转间,漾起几分沉静和幽凉。
估摸着明昭这会儿在静仁殿亦是午休方起,雨歆命芷兰端了一个檀木攒花食盒,里面盛着几样小厨房新做的茶点。三五人一行迤逦,向着静仁殿过去。
才到了御书房门口,便听见明昭的声音:“朕倒是要好好问问那些上书的人,一个一个只知道问朕怎么办!自己就不能出谋划策?义仓呢?各地的义仓,难道都是形同虚设吗?清泽,朕等西北的大旱过了,就命你为钦差大臣,好好地清查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
阮清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谦和恭顺:“臣以为,此次大旱虽然使得西北的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庄稼颗粒无收,但是到了雨季,一场甘霖可以消除旱情。还请皇上命钦天监择吉日往京郊求雨,再命臣等分发储粮,暂解一时之急。”
她来得巧也不巧,今日正好碰上阮清泽在。
雨歆莲步姗姗一路向前,心中暗自思忖:哥哥不是想拉拢阮清泽吗?这倒是个好机会。主意已定,她等殿内声语稍歇,从容掀开珠帘,屈膝道:“臣妾参见皇上。”盈盈一笑,“臣妾来见皇上,却撞见兄长也在这里,真是巧了!”
早有宫人上来躬身接过食盒,明昭伸手扶起她,笑道:“萦儿来得正好!朕正打算派人去请你来见清泽呢。既然你带了茶点,不如朕就和你一块儿用些,清泽也不必见外,一起坐下吧。”
雨歆和阮清泽皆低头应诺,半侧了身子在填漆八宝圆桌边坐下,立刻有宫人上来布置妥帖。
攒盒里放的是四样点心,水晶上素饺,胭脂江米糕,鹅油松穰卷,三色酿菊花,并一碗盛在和田白玉盏里的碎玉荷花羹。皆是盛在小巧玲珑的碗碟里,缀着娇艳欲滴的鲜花,让人看着便赏心悦目、十指大动。雨歆一面把碎玉荷花羹一一地盛到斗彩莲花瓷碗中,一面与明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而阮清泽望着她含笑的侧脸和娴熟的动作,面上的淡淡笑意略有些飘忽,不发一言。
雨歆将瓷碗递到他的面前,他依礼低头接过,双手却用力过猛,不当心地在雨歆手腕上轻轻一拂,瓷碗几乎没能拿稳。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触动点亮,又随着手的无力放松渐渐黯淡下去。
雨歆一怔,方才缓缓收回手,掩唇嗔道:“兄长这是干什么?该不是心疼这些日子臣妾被皇上养瘦了吧!”她在“兄长”和“皇上”四字上轻轻咬了一下,俏生生瞥了明昭一眼。明昭果然一笑,夹起一只一寸不到的精致小饺子喂到她口中,亦笑:“既这样,朕便把你好好养着!”他散漫松弛的目光忽地转向清泽,道,“清泽也不小了,二十三四的男子还不成家,可不是让朕都等着心焦!”
阮清泽恭然道:“微臣上有严父慈母,唯以孝顺他们为上,暂时……没有定亲。”
明昭取过银匙舀起一勺荷花羹,却不急着入口。他想了想,倒是颇有兴致的样子:“你父亲是朕的御史大夫,你又是朕新升职的少卿,一般人家的小姐,的确配不上阮家。朕看朕的皇妹明珺公主就不错,不如便让朕和慧妃替你做个媒?”
明昭唇角的笑意很闲适,可眼光清明沉定,并不像是在开玩笑。雨歆一惊,不等阮清泽反应,忙离席推辞道:“臣妾母家区区臣子,如何敢高攀。公主的婚事事关重大,牵扯众多,不可轻定,臣妾便只当……皇上是和兄长一时玩笑了。”
“有何不可?明珺自太后离世后,一直避居宫外为大梁祈福,恪守忠孝之道。她今年年方十八,知书达理,和清泽很是般配。不嫁你们阮家,难道要嫁到世代武夫、外守边关的萧家吗?朕可不舍得。”语气轻松得仿佛依旧在开玩笑,可语涉朝堂,已经透露出不可拒绝的意味,竟是早已经想好一般。他意味深长道:“清泽,你这是高兴得糊涂了?你是朕一力提拔的青年才俊,可要把朕交代的事情都做好了。”
说到这里雨歆也不好再推拒,于是露出既惊且喜的神色,笑盈盈道:“皇上恩典臣妾母家。迎娶公主可是无上荣耀,兄长从小恭谨纯孝,入朝为官也唯勤唯慎,父母大人想必也盼着这一份荣光呢!”
阮清泽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雨歆璨然的笑意,一瞬间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天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灰暗。眼前的一切皆是交错的乱影,几乎分不清他朝夕相念的雨歆究竟是不是在笑着,她是真的在为他的婚事高兴吗?他脸色几变,终于缓慢地恢复几分恭谨得宜的姿态,离席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头,沉声道:“臣不敢辜负皇上恩典。”
一刻钟后阮清泽和雨歆一起回了朝颜宫。虽然圣旨未下,但宫里已传出了赐婚的消息,宫女内监们皆是满脸堆欢,有几个机灵的开口便笑吟吟地唤一声“驸马爷”。倒是芷兰心下了然,遣散了宫人后将两人迎入正殿,悄悄掩上门。
一切都安静下来。沁兰香的袅袅芬芳中,她的呼吸是那样的香甜而轻柔。阮清泽从花瓶中折下一枝晚香玉,低低地簪在她的如云后鬓上,道:“雨歆,我明白我与你永无可能,可我总想着,从此我就是你的兄长你的母家,在你退一步能看见的地方,遥遥地守着你,尽力护着你如意安康。就好像尽管你发髻上那朵白海棠那样耀眼而不可或缺,可我还是甘心做一枝不起眼的晚香玉。”他叹了口气,“可是,没想到……皇上会决定把公主赐婚给我……”他垂下眼道:“方才是我在御前失态了。”
雨歆缓缓摇了摇头:“你要娶的是公主,也是皇上对阮家的重用,实在不必为我觉得抱歉。”她别开目光,低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阮清泽急道:“便是娶了妻,你依旧是阮家出来的娘娘,我也会一般地当好你的兄长。”
雨歆轻笑一声打断他。她咬一咬唇,终于把话从容地说了出来:“先别急着承诺我这些。这些年你对我这样好,可曾想过我是谁?”她转身,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婉转的脸,“清泽,还记得当年我和哥哥初到阮府时的情形吗?”
阮清泽不意听她提起这个,怔了一怔,墨色浓郁的眼瞳中却有隐忍的深情渐渐浮起:“我当然记得——那天你梳着孩子样的双鬟,一句话不说地站在你哥哥身边,眼睛里明明都是滚来滚去的眼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你哥哥说你们是从西边逃难过来的,一家人只剩下了你们,只求阮家收作仆婢。我娘一开始并不是很愿意,可我那时候心里就想,这样好看又特别的小姑娘,怎么能就这样流落街头?”
原来他竟记得这样清晰,原来在那样早的时候他已经怜她念她!
她的眼泪无声滑落。
她以为这一切已经了如指掌,却不知这份情她已一世辜负!
“那会儿你脸上身上都很脏,可站得很直,眼睛很亮,我也不知怎么地,就觉得你不该是为奴为婢的人——雨歆,这些年,在我心里你也一直该是和萦秋一样的大家小姐,自有傲骨,不染尘埃,倔强到我不敢触碰……”
“所以,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和哥哥当年有所隐瞒。”雨歆停顿了一下,慢慢抬眸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是铭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