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引 第33章 纶音

那夜，明昭在众人欣羡的目光中带着雨歆回了朝颜宫。莲帐拢落，锦被轻软，雨歆默默地承受着他的热情，心里却是一片空洞的麻木。一排洁白的贝齿掐住了失却血色的下唇，留下微陷的齿痕。他几乎咬破了她的嘴唇，有微淡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她一偏头想躲开，却被他用力地扳回来。

午夜梦回，明昭依然紧紧地拥着她，那样地紧锢不放，不像是君王对于婉转承欢的妃嫔，倒像是在猎取什么他所得不到的东西。他急促的呼吸一寸寸尽数融化在她白腻如脂的脖颈中，雨歆试图挣扎，他半梦半醒间并不肯放手，却在雨歆耳畔低低地一声昵喃：“别走……不许走……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萦……”

喃喃的尾音，她努力想分辨出后面那个字若有若无的音节，却是徒劳。

雨歆忽地怔住了。夜沉似水，有风吹入没有关严实的窗户，那凉意渐渐爬上全身，爬至心头。她无奈地垂下头，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复杂的笑意。是自己多想了，听错了，他唤的是最寻常不过的那一声“萦儿”？抑或，事实真的如她猜想的那样无情？

她惘然忆起，那一个记忆中最美好的日子，在花丛中舞起一曲《朝凤》时的情景。她的周围，有一众宫人、有妹妹雨瑶、有慕容瑜……还有谁？

她努力回想，却只余一片迷茫，只余朦胧不清的碎影。

重门紧闭的朝颜宫仿佛一夜之间就回到了花开烂漫的往昔，雨歆重新成为宠冠六宫的慧妃，顾若璇也借着这一机会得到了明昭的更多眷顾。昔日平静无波的雅兰殿时常有玉辇来来往往，安恬温和的顾若璇总是一一以礼相待，而雨歆见客时虽也含着几分客气笑意，却看得出底子里的疏离，时不时便以“歇下了”为由让芷兰婉拒。久而久之，来拜访的低位妃嫔竟一个比一个早，一个比一个殷勤，比先前反而有增无减。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雨歆带着几个近身的宫人在上林苑闲步。绿叶成荫，如同一道青翠轻软的屏障，她贪着那怡人的绿意，伸手撩开藤蔓枝叶向深处走去。枝头上犹含着昨夜的露水，水珠顺着叶子缓缓滴落至她黑如鸦羽的发髻上，斜绾的羊脂白玉同心钗上亦缀着几星水珠。芷兰和晴月几个素知主子的习惯，只远远跟在几步之外，并不着急上去擦拭水痕，连脚步都压到了最轻，恍若无声。

泥地湿滑，连锦鞋都被水气濡湿了小半，雨歆加快几步踩到干燥的青石板小径上，低头收拾着沾泥的鞋袜。四周一片安静，忽听到不远处有女子的声音不和谐地“哎呀”了一声，她不由得抬头，循声过去。

转到梧桐林外是一座规模颇大的宫室，金色的屋脊上雕刻着森森排列的鸱吻，映着叶片中透下的星星点点的日光，格外地疏冷朴素，仿佛一眼古井，以静潭喻之尚少几分稳重和沉静。宫门边是几株极高大的玉兰树，这个季节，别宫的玉兰花已经陆续凋落，可是此处枝头上却依然有几朵白玉无瑕的玉兰。有淡淡的凉意环绕在四周，却不让人觉得阴冷——只是从身到心的平和与静谧。

宫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小才人，端的是花枝招展、青春正好，对面则是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女子，烟青色的衣裳，月白色的绫裙，沉静地垂着眼睛。小才人娇艳的唇撇了撇，有些气恼道：“姐姐是哪个宫里的人？撞到我了也不说一声。”

那女子还没开口，她身边的素衣宫女已经有些气忿地抬起眼睛，道：“您是新进宫的人吧，我们……”

“这是玉妃娘娘，陆才人不得无礼。”身后忽有一个声音传来，清凌凌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那小才人回过头去一看，忙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道：“慧妃娘娘金安。”她有些战战兢兢地看向方才的年长女子，仓皇道：“玉……玉妃娘娘金安。”

那女子这才抬起眼看向雨歆。这并不是一张出奇美艳的脸，也不是常见的温婉清秀，眉眼很温和，唇角微蕴笑意。她的笑是清淡怡人的，不是宫中妃嫔常有的笑——含着凌厉的刀锋，或者是蜜糖一般的柔腻。说是年长，也不过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她好像是年少时会认得的隔壁家姐姐，可是立在这巍峨宫室前，又自透出一种庄严沉静的威压。她很客气地道：“你认得我？”

雨歆微微有些唏嘘。原来，这就是瑾贵妃的妹妹，多年前宠冠后宫，丝竹萦耳、锦缎着身的玉妃萧婉玉。

料想玉妃不会喜欢“娘娘”的称呼，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臣妾朝颜宫慧妃，萧姐姐金安。”唇角含笑，“臣妾并不认识姐姐，但曾听闻凝和宫。”

玉妃一转眼看到宫室匾额上高高悬起的“凝和宫”三字，不由得略略失笑。她道：“今天多谢你主动解围，不过这位才人无心之失，你也不必责备她了。慧妃若得闲，可愿进来坐坐？”

于是雨歆释然微笑：“臣妾却之不恭。”

那素衣宫女折梅奉上一壶新沏的龙井香茶，便和芷兰一起退出门外。玉妃的身上有檀香残留的袅袅气息，在龙井茶清盈的茶香中格外明显。隔着青花茶盏上的烟水氤氲，雨歆看向她手里的一串翡翠佛珠，道：“姐姐相信念佛？”

“信，也不信。”玉妃的笑意清淡而从容，“起初很相信，可后来念得多了，懂得多了，便觉得世间困苦终究来自于人。神佛慈悲，却未必能帮得上多少。”

雨歆轻轻地笑了一声：“若是不信，姐姐又何必念呢？”

“念佛，求的从不是佛祖护佑，而是耳目清明，心思澄静。”她也不生气，想了想又道，“譬如，看这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也更清楚些。”

雨歆盯着她道：“人是一种会伪装的生灵。”

“可是静默时分，眼神可以出卖你的一切。”

“那依萧姐姐看，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雨歆嫣然一笑。

玉妃但笑不答。良久，她喃喃念了一句佛谒，方道：“你心里有秘密。”

你心里有秘密……

那样轻的一句，却像一支短而利的箭，直刺到她的心里去。唇角几乎毫无破绽的笑纹有一瞬间的凝固，她的身份，她的过往，她的怨恨，她的真心与假意……十指微微一颤，雨歆怔忡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心下茫然而凄楚。她低声道：“姐姐说的……我不明白。”

玉妃含笑摇了摇头，依旧是一贯的平和了然。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初入宫的时候才十六岁，和你一般大，甚至还不如你心思缜密，自有打算。我曾经以为，只要皇上疼我，姐姐护着我，我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后来……我才明白，绮罗珍馐，芙蓉暖帐，红绡帘，茜纱窗，不过都是转瞬，倒不如在这里，念禅礼佛，求一个清静度日。”她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一笔带过了伤心的往事，雨歆想起瑾贵妃千秋之日自己的疑惑和试探，想问些什么，却终是缄然。

玉妃最后看向她，温言道：“心事藏得太多，终究会累及你的脚步，慧妃妹妹也要多加珍重才好。”

那天临去前，雨歆随着玉妃去了凝和宫的佛堂。三柱清香在佛前香炉上安安静静地飘散，她跪在蒲团上，面对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虔诚地叩首许愿。

第一愿，愿哥哥与萦秋平安康健，白首同心；

第二愿，愿慕容氏满门血债得偿，大铭龙脉重新延续；

第三愿……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芷兰那日半跪在榻边，殷殷对她道：“公主一世的平安喜乐，也很重要。”片刻的迷惘后，她不敢再想下去，睁开眼，茫然地看向莲花座上慈悲垂目的佛像。

她在看佛，而佛并没有在看她。

玉妃轻轻地敲响了木鱼，轻而稳的木鱼声，有节奏地在空旷的宫殿中响起……

迷离的午夜，和清醒的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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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