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礼六年这个寒冷的冬季,终究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雨歆的身子自小产后一直虚弱畏寒,又兼着为子芊和沐菱儿的夭折伤情抑郁,一日日地把自己关在了朝颜宫三明两暗的寝殿里。一开始明昭心疼她的身体常来看她,可被她闭门不见或是相顾无言的次数多了,也生出些不满意来。末了雨歆坐在床榻上,半垂的纱帘掩住大半面容,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清隽憔悴的轮廓。她叹道:“臣妾的身体实在不宜伴驾,皇上也不必来这里浪费时间了。”
这句清清淡淡的气话,把明昭硬生生逼出一句“那朕便如你所愿,去看看宁贵人”。从此一应赏赐供给不断,人却不再踏足。宫里的妃嫔向来是春日里渐次连绵的花苞,去年的开败了,便有更新的叶、更娇的蕊替上去。新入宫的宁贵人陆氏,便是这个春天里开得最盛的那一枝。
其实她的身子早好了七八分,因为调养的得宜,年纪又还小,也并没有留下什么毛病。说到底,无非还是不太想见皇帝罢了。
她还记得避雨亭中的那个吻,轻而快,极珍重地,落在她的额头上。他的唇微微颤抖着,扶着她的手却沉稳有力。
许是那时被酒意和不适感迷了心智,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等醒来了,便如一场梦一样,仿佛被大雨冲刷过,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
她有时觉得有些悔,若是被人瞧见,实在是害了明辰;可有时午夜梦回,迷迷糊糊中觉得说出来便说出来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春寒料峭尚未褪去的时候,雨歆在病榻上收到了来自景王王府的手信。一把雕琢精美的紫玉如意,配着三寸见方的一张薄笺。薄笺是浅竹叶青底洒金的质地,上面只有他亲书的三字“问卿安”。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明辰的字,烟霏露结,骨气洞达,让她想起春日里清晨的竹林,雾蒙蒙中的坚而不折,一颗心不知不觉地便安静开朗起来。
信也是借芷兰之手带进朝颜宫的。芷兰当年随大铭长公主和亲陪嫁而来,在大梁后宫也大约有小十年了,下人们之间,自有一同仰人鼻息、艰难生存的交情。雨歆对于大梁皇室的种种不懂得,多半由她一一告知,譬如,明辰的府邸因为多植芦苇赐名“芦园”;譬如,芦园里新修了一座形制和溶月湖相似的湖泊,命名为“星辰湖”。
星辰湖中的“星”字,会是她名字里的那个“歆”吗?雨歆由不住思绪悠悠,连日病弱失色的面颊微微起了绯红。她忍不住看了芷兰一眼,芷兰忽沿着床榻跪下,轻声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忧,”她言辞恳切,“奴婢虽是瑜主子的人,可如今跟了公主,便只听公主一人的意旨。公主还年轻,您的亡国之恨固然重要,可奴婢私心以为,您一世的平安喜乐,也很重要。”
第一次,芷兰唤她用的是“公主”,而不是“婕妤”或者“娘娘”。
她今生的平安喜乐?真的……还会有吗?她只觉得有深处的哀凉渐渐漫上来,终于浸没了那些微的暖意和欢喜。雨歆感慰于芷兰的真心实意,可原本握在手中的紫玉如意,却渐渐松开去。
阳光一天一天地晴暖起来。这日雨歆午睡方醒,才坐起身闲闲地打了个哈欠,芷兰便带着一群小宫女鱼贯而入,梳洗的梳洗,穿戴的穿戴,不过片刻便已妆饰完整。雨歆低头打量着身上的湖水色夹衣,半旧的宫制妆缎上疏疏地绣着几枝垂柳,云鬓上只斜绾着两股形制的碧玉垂珠钗,一色清雅怡人。原来人失意落寞的时候,连衣饰都会素雅得宛若青莲,亭亭玉立时只衬着几寸嫩黄的花蕊和大片的田田荷叶。
待到小宫女们一一恭谨退下,室内只剩下芷兰扶着她起身时,雨歆方才轻轻开口:“我抱病这段日子,哥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芷兰低低道:“瑜主子的意思是,要娘娘拉拢阮清泽阮大人,劝其投诚于主子。”
雨歆微微点头,秀眉微颦,默默地看着窗外的一株翠竹,良久忽地噗嗤一笑,语气倒是轻松散漫:“芷兰,咱们在屋里也闷了好些日子了,陪我去疏香园走走。”
梅枝上已经长出了疏疏落落的新叶,满眼的冰枝嫩绿,一片剔透轻盈的生机。雨歆漫然闲步在园里,迤逦的裙摆在身后无声铺展,雨歆的唇角却渐次漫出凄迷的笑意。她伸手抚过横在身畔的梅花枝,无声地叹了口气。
疏香园。
冬日晴光里梅香四溢的疏香园,蕴含着她曾经荣光的疏香园,寓意着……那个曾与她短暂相遇、无缘无分的小小生命的疏香园。
“慧妃娘娘。”
身后有人在唤她,一把尖细轻柔的嗓子,一听便知道是宜贵嫔。雨歆蹙眉回过身,勉强叫了声“杜姐姐。”又道:“我记得皇上下过旨,这疏香园独赐予我一人玩赏,杜姐姐真是贸然了。”
宜贵嫔杜氏冷笑连连:“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是慧妃娘娘盛景以极的时候。”她笑得花枝乱颤,直用手扶着小宫女才勉强维持着仪态:“疏香园在六宫之内,亦不是什么前朝的军政重地,嫔妾自然来得。娘娘如今已经位至慧妃,倒是当得起这疏香园之主。可惜没有皇嗣的妃位,终究位次低一些呀……”她一双明眸定定地望着雨歆,唇角的笑意里保留着一丝隐晦的讥嘲。
“姐姐说的自然有道理。可宫规大过天,规矩却不能改了。”雨歆冷冷地打断了她的挑衅,“杜姐姐的怡芫宫离这儿极远,必定是有奴才贪玩,调唆了主子来。芷兰,去传杖,我要替姐姐教训一下这些不知宫规的奴才!”
“是。”芷兰拖了宜贵嫔身后的小宫女梨花儿作势便向外面走,严厉喝道:“还不快去杂役房领上四十板子!”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那梨花儿哪知这飞来横祸,只吓得面色苍白,慌忙跪下连哭带求地去拽宜贵嫔的裙摆,拉扯之下宜贵嫔腰上的锦带都几乎被她扯散了。宜贵嫔气急之下,跺足便踩在梨花儿手背上,梨花儿痛得几欲昏去,手背上立刻浮起一片淤紫。
雨歆身边本还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翠芸,此时便微生恻隐之心,小声道:“娘娘……”
“翠芸,我们回宫。你和翠萼是新过来的,不懂事我也不怪你们。”雨歆不欲再多说,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朝颜宫的烛火亮到很晚。雨歆把才踏进宫门的芷兰唤到身边,一一地问她:“白天宜贵嫔的那个宫女呢?”
“奴婢按娘娘的意思,把她带回来稍作宽慰,又给她手背上了药,这才把她送回去。她叫梨花儿,今年不过十三岁,确实是宜贵嫔身边负责洒扫内殿的小宫女,在怡芫宫当差大约一年了。”芷兰接着俯在她耳边,细细地说了些什么,最后道,“娘娘猜得,果然不错。”
“不错。”雨歆缓缓吐出两个字,眸中寒光乍现,手里却若无其事地玩着安枕的紫玉如意,“芷兰,今天你也看见了,疏香园是皇上对我的一片心意,她却这般折辱,总有一天,我会让她还清今日这笔帐的。”
“娘娘的意思……”
“复宠。”雨歆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其实宜贵嫔说得对极了,在这宫里,不为刀俎,便是鱼肉。纵然我无心于皇上,也不能听任别人要了我的命。况且,我为什么要进宫,你难道不知道?区区一个疏香园,镜里恩情又怎抵得过我铭国数十万男儿的血海深仇?”
“这可胡说不得!”芷兰慌忙去阻止她。
“没事的,谁会在此时来看望我这失宠的慧妃呢?”雨歆凄然一笑,眼里冷厉渐次褪去,心头却微生落寞。
窗外,一钩疏月挂在新叶微微的柳枝间,清冷月光映在她微挑的唇角,生出一丝别样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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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