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朝颜宫时已过了掌灯时分。一进宫门,便见子芊和晴云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子芊屈膝一礼,笑道:“恭喜娘娘。方才有一位大人过来给娘娘留了份厚礼。娘娘聪颖过人,猜猜是谁?”
谁会来看她?是阮家老爷吗?阮羿位列三公,一直很受重用,能出入静仁殿也是常事。雨歆心底隐忧,面上仍旧是笑意轻盈:“是父亲大人吗?”
“不是不是,娘娘聪慧,猜对了一半。”子芊摇头晃脑地不肯说实话,“姓氏是猜对了,但错了辈分——的确是娘娘母家的人。”
难道是……
“是娘娘的兄长少卿大人呀!”晴云顿足叫道。
兄长?少卿?雨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竟是阮清泽,阮萦秋的同胞哥哥阮清泽!
子芊笑吟吟地递上一把裱糊精致的折扇,白玉起棱扇柄下缀着杏黄的流苏,轻轻一拔,便如孔雀展开尾屏。扇面是上好的雪浪纸,画着大片的水墨晕染,宛如江水潮涌,云雾朦胧。扇面一侧有几笔较深的墨迹,依稀可辨是亭亭玉立的山峰,宛如身姿窈窕的神女,影影绰绰。
笔触很熟悉,当是阮清泽亲笔所绘。而那墨色里掺的水很多,明明是旧作,看着却像是笔墨未干、水光浮动似的,疏疏几笔,便有化境之妙。
雨歆端详了片刻,秀眉微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说得很隐晦,可她又怎会看不懂?
晴云尚在边上凑趣,赞叹道:“这把扇子画得可真是漂亮,怪不得阮大人要特意差人送到朝颜宫!”
雨歆于是笑了笑,道:“他只送了这把扇子来?还说什么了吗?”
晴云道:“大人还说了,皇上准他择日进宫来探望娘娘一回。娘娘若是想好了日子,直接说一声就是。”
雨歆一怔,手里那把扇子便没拿住,“哗”地跌落在地。
那日阮府前隔帘一别,终究还是要再见面的。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却融化在香鼎吐出的袅袅香烟之中……
雨歆冷静地择了日子,冷静地去明昭跟前请示,又冷静地将消息告知内务府。一个月后,阮清泽终于以长兄的身份请旨探望身怀龙裔的慧妃,按照宫礼恭恭敬敬地来到朝颜宫。
彼时雨歆正对镜晨妆。尚未绾起的满头青丝垂落如瀑,愈显得雪肤似玉、秋波胜水,一派说不出的清丽婉转,盈盈镜中。
晴云和晴月正蹲在她身边,把和着沁兰香的海棠香露往她水碧色的裙袂上小心点染。阮清泽独立在门槛前,尽力自持,方唤了一句“娘娘”。
雨歆回头看时,只见阮清泽背对着晨光站在那里,那原本熟悉的面庞笼在背光的阴影中,几乎有些看不清楚。她轻声道:“大人来了,快进来坐吧。”
他躬身进来,却没有说话。此时晴云晴月的差事干得也差不多了,雨歆懂得他的意思,露出些慵倦的神色,道:“你们都出去吧,去芷兰那儿帮着些。”
“是。”二人会意,收拾好花露依依退下。雨歆一手执着梳子,对镜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那梳子是象牙的材质,梳齿细密,握手处是一块雕花精致的白玉,玉色腻白,和象牙几乎是浑然一体。此刻握在她青葱五指间,竟不知是玉梳更白,还是她的手更白。
两人都不曾开口。阮清泽一直等到所有的脚步声都远去了,方才上前几步,低声道:“雨歆。”
她正要答话,却听他的声音自嘲般笑了一声,接着道:“你想叫我什么?哥哥,兄长,少爷还是大人?”
哥哥和兄长她一时也叫不出来,少爷已是过去的身份,如今她能毫不费力说出来的,大约也只是一声“大人”了吧。雨歆本要开口,可一转脸看见他眉目间深深的阴翳,到底没说出那一句“大人”,舌尖打了个磕绊,道:“清……清泽。”
她想了想,又道:“是我对不住你。这样大的事情,我和萦秋小姐也没敢和旁人说。”
“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就……这样做了主?”阮清泽的语气中有几分薄责,急道,“萦秋呢?萦秋去哪里了?冒名顶替这是大罪,是我一直替你俩瞒着,至今也没敢告诉爹娘。”
“抱歉,这我不能说。”雨歆垂落的眼眸里是泾渭分明的疏离,看着很温和,却又有隐隐的抗拒之意,“萦秋小姐如今过得很好,如果有机会,她或许会亲自向你们报一个平安的。”
阮清泽重重呼出一口气,牙根有点发颤,却还是把最底下的话说了出来:“雨歆,你不愿意嫁给我也罢,可只要你待在阮府一天,我便能尽力护着你一天。可是你如今……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雨歆微微一怔,一时没有回答。阮清泽看着她眸色清淡的眼睛,只觉得心痛难言,上前一步道:“雨歆!你真的就打算和我形同陌路了吗?”
这句话倒是让她沉沉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打算又怎么样,不打算又怎么样?”她臻首微垂,唇角依稀有凄凉笑意,“人前我们是兄妹,也是君臣,你是大梁少年得志的少卿大人,我呢,是朝颜宫身怀龙嗣的慧妃。”
阮清泽的目光在雨歆的小腹上一扫而过。明明还看不出什么明显的隆起,可这一眼望去,眼光亦不由沉重了几分,身形一顿。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多谢你的。”雨歆忽起身,向他盈盈一礼,认真道,“谢你当年帮我和哥哥被阮府收留,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也谢你……替我和萦秋小姐保守这个秘密。可是,我入宫为妃,是为了萦秋小姐,也是为了我自己。”她声音里的温柔消失殆尽,只剩下冷静自持的意味,从容道:“和我当年愿不愿意嫁给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雨歆……”阮清泽的眼中的涌动终于彻底黯淡下去,颓然地退开一步,“罢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又何必来问你?说到底,我想见你一面,终究还是放不下罢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么?”她唇角勾起一丝清凌凌的笑意,幽幽道,“清泽……我还要继续在这里活下去,你也总要娶妻生子。这样的念想,断了就断了吧。”
“没事。”阮清泽的眼眶已经有几分微红,可语气却是尽力温和的,“我是萦秋的哥哥,以后也就是你的哥哥。你若是遇到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一定要来找我。你记住,我不敢说能助你周全无恙,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就像当年一样。”
他一转眼看到雨歆手边那把折扇,最后道:“那把扇子你不喜欢,就丢了吧。”
雨歆微微点头,轻得连耳上的珍珠坠子都没有摇动半分。她一手扶着妆台,唇角绽出一抹凄然的浅笑,如同一只翩然的蝴蝶在晨曦中轻轻扑翅,渐渐融入了那一团朦胧的微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