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萱公主就随母待在偏殿,因此很快就由香琴带了进来。不过三尺来高的小姑娘,已经早早地换上了暖和的满绣海棠花秋袄,双鬟以南珠相缀,尚是一派懵懂。灵萱一进殿看见母妃跪坐在地上,急得直扑上去,呜咽道:“母妃……”
玥凝本来是想站起来,可许是膝盖跪得麻木了,挣扎着晃了晃,干脆搂着女儿坐在地上。灵萱大约已经听香琴说了什么,抱着她的脖子,连连道:“母妃,我不走,我不走!”
玥凝方才下跪恳求都不曾落过一滴眼泪,此刻幼女在怀里呜咽着不放手,终于泪如雨下。她伸手温柔地抚过女儿柔软光洁的脸,慢慢道:“灵萱,听话。出去了要听玉妃娘娘的话,不许再胡闹,也不许闹脾气不吃饭,你……知不知道?记没记住?”
玉妃别开脸不忍心再看。灵萱看一眼玉妃,又看一眼贵妃,终于死死抓住了玥凝的手,摇头道:“我不走不走!我为什么要走啊?这里是灵萱的家啊,母妃在这里,父皇在这里,我明明是大梁的公主,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啊……”她的喉咙被大团大团涌上来的热泪哽住了,想哭又不敢大哭,每说一句话就抑制不住地抽噎一下,大睁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母亲,“母妃,既然这里不好,你不和儿臣一起走吗?”
玥凝怔了怔,低头本能地躲开灵萱的目光,微微苦涩地叹了口气。她抬手替女儿理了理额发,慢慢流露出一点微笑,柔声道:“灵萱乖。灵萱先走,等事情过去了,母妃再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她的笑意温柔而专注,想要把爱女完完整整地记在心里,看了又看。玉妃不知玥凝与雨歆到底有什么样的旧怨,不忍看,也不能相劝,无声叹息。雨歆忽开口道:“玥凝,事不宜迟,一起走吧。”
“一……一起?”玥凝在极度的震惊里回头看向她,不可置信,“姐姐的意思是,让我一起走?”
“是啊。”雨歆很轻松地笑了笑,弯腰摸摸灵萱公主的头顶,狡黠地偏一偏头,道:“不走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一刻赵玥凝的震动从眼底一直泛上来,如静水生澜。惊诧有之,感怀有之,欣喜有之,失悔有之,茫然有之,爱恨难辨的复杂亦有之。她搂着愣在当场的女儿,在原地定定不动了片刻,终于起身,向雨歆深深一礼,道:“玥凝……多谢姐姐。”
这一礼的份量太过沉重,仿佛承载着这些年来宫闱深处所有的情谊与善念、算计与怨恨。雨歆心下凄然,端详着眼前玥凝单薄苍白的清秀面庞,伸手替她别起一缕散落的鬓角,笑了笑道:“别觉得难受。我说了,是我欠你的。”
事不宜迟。等一行人从凝和宫的后门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凝和宫位置偏僻,从后门出来转过一个弯便是冷宫,而穿过冷宫后面一道长年荒芜年久失修的小破门,便是宫廷以外的土地了。
几人皆换了民间妇人的打扮,玥凝一手牵着灵萱公主,灵萱尚有些茫然瑟缩,却也没再哭泣。夜幕垂落里凝和宫高大的轮廓如同一只黑漆漆的巨兽,而遥远城门处攻城的声音似乎暂时停下来,许是因为入了夜。玉妃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画地为牢近十年的凝和宫,忽向雨歆道:“皇上那里还不知道吧,你打算怎么说?”
“不用说。这虽大违内廷法度,却是为了你们的安危,我一力承担便是。”雨歆笑了一笑,复又叹了口气,“其实皇上都几个月没出过静仁殿了,只怕要管这些,也是有心无力。”
玉妃温柔目光微微向夜色深处漫去,那是一整座看似沉睡、其实蛰伏未眠的皇城。她道:“你放了我们,那其他人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雨歆有些茫然,“我尽量让她们去我宫里,朝颜宫应当会安稳一些。但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我这样对不对。救一个,就算一个,救两个,就算两个,我尽力去做就是。”
玉妃叹道:“妹妹是良善之人哪。”
良善之人?她几乎要尖锐地笑出来。良善之人,她这样一个包藏祸心,不忠不义,偏偏又优柔寡断的人,算什么良善之人?只怕是既对不起哥哥,又无脸相见明昭吧!雨歆轻嗤,略微迟疑片刻,方淡淡道:“我只是妄图无愧于心罢了。”
冷宫已经近在眼前。这道破败红墙外是大片的荒郊,接下来的路,便只能由她们自己去走了。雨歆不再相送,最后施下一礼,道:“萧姐姐,玥凝,若是将来平安无事,我以贵妃之尊担保,只要我宫里还有一个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风风光光迎你们回来,封赏你们保护皇嗣之功。若是京城失守……”她微觉哽咽,“那应该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务必好好珍重。”
天色昏沉,她的耳边忽听见大片大片的秋蝉在这方寂寥宫宇鸣叫,声嘶力竭。她忽然想起,蝉春生秋死,这深秋暮色里的蝉鸣,应该是今年最后的蝉鸣了。
5.12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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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送故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