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梅砚又坠入了另一个梦网,天顺十八年,他设计除掉上柱国徐玉璋的第二日,皇帝传他入宫。
天阴得厉害,像是有一场暴雪要下,瑶光殿里烛火都点着,很亮堂。
梅砚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大殿里的宋澜,皇帝在上首坐着,旁边立着一个老太监,手里端着一杯酒。
整个瑶光殿静得出奇,梅砚在下首跪落,听见皇帝的声音响起来:“上柱国的死,梅卿出了几份力啊?”
梅砚忽然抬头笑了笑,是笑皇帝的愚蠢,还以为徐玉璋的那些罪状是彼时的宋澜揭露的。
“陛下误会了,臣并没有出多少力。”他坦然,“整件事情,全是臣一人的手笔!”
“少傅?”少年宋澜红着眼眶看他。
梅砚磕下去:“与太子殿下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
“是臣,罪孽滔天。”
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一盏茶摔下来,俯身看梅砚:“梅景怀,你疯了么,你敢动他?那是上柱国,是国丈!”
梅砚伏在地上,字字铿锵:“也是权臣。”
皇帝半晌没说话,又看向跪在另一侧的宋澜:“太子,你的少傅说这是他一人的手笔,是否如此?”
宋澜疯狂地摇头:“并不是,陛下,父亲!上柱国的那些罪状,儿臣……臣……”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砚打断了:“太子殿下都不知情,陛下要处置,请处置臣一个人,不要诘难太子。”
皇帝拂袖,没应他的话,即便他让宋澜撇清干系,他也是宋澜的少傅,皇帝不会不打压宋澜。
宋澜被拖出去打了六十棍杖,殿里,老太监递给梅砚一杯牵机酒。
梅砚淡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那场雪太大了,又那样冷。
牵机酒摧人心肝,断人肺腑,梅砚被送回少傅府,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三天。
全身痉挛、心口生疼、他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睛,濒死之际,他看见父亲和祖父,又是一阵痛彻心扉,就连呼吸都成了多余的。
直到那个少年拖着一身杖伤和一双跪坏了的膝盖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他的床前,颤颤巍巍:“少傅,你醒一醒。”
——
如当年一样,梅砚睁开眼睛。
宋澜就守在自己床前。
“青冥。”
他含糊着喊出宋澜的字,才惊于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宋澜却已经激动地伸手去搭他的额头,嘀咕道:“怎么还是有些烫?朕去请段纸屏来看看。”
梅砚眼前模糊了一瞬,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这一觉却没再做梦,再醒过来的时候,守在他床边的人已经换成了段惊觉。
“咳——”
他咳了声,发觉嗓子没那么哑了,身上也松泛了许多。
段惊觉已然听到了这边的响动,含着南国碎雪的声音传过来:“景怀,醒了?”
梅砚下意识想要坐起来,段惊觉也没拦着,上前搭了把手将人扶起来,寻了个靠枕靠着。梅砚久被梦魇侵扰,梦里梦外的画面都让他生出许多不真实感,一时间还有些懵。
“我这是?”
段惊觉伸手搭了梅砚的脉,一边道:“你这一病半个月,可把陛下急坏了,不过他也真沉得住气,直到昨夜才召我进宫,实不相瞒,我也被吓到了。”
梅砚这病其实不严重,就是心里太过郁结,必得要发作一番。那些个太医贪功近利,给梅砚开的药有些猛,反而不利于他的热症退下去。
“纸屏,教你费心了。”
段惊觉把完脉,将梅砚的胳膊放回被褥里,又回头去写药方,浑不在意地说:“我费什么心,不过是大半夜赶来给你开了几服药,远不如陛下妥帖的。”
梅砚皱眉,不知他为何要用“妥帖”二字,但还是忍不住问:“他人呢?”
“在瑶光殿议事呢。”
前些时候梅砚虽一直昏睡着,但并不是一点意识都没有,隐约间是能感受到是谁在照料着自己的,他其实有些挂念宋澜,但这话不好同段惊觉说,只点了点头就又默不作声。
段惊觉也默了会儿,还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景怀,正月里我进宫见过你一回,你那时是怎么同我说的?你说你会与陛下好好谈一谈,这就是你们谈出来的结果?”
梅砚刚醒,脑子乱的很,起先并没听懂他的话,直到段惊觉抬手往床上指了指,梅砚的瞬时间就红了。
这是昭阳宫的龙帐。
段惊觉看见他的反应,忽然叹了口气:“先前我听了那些流言,还道他们是以讹传讹,竟不想这事儿是真的。”
梅砚一怔,“什么流言?”
“你不知道?”段惊觉微讶,“前些时候有言官参奏,说陛下留你在宫中别有用心,你二人之间,或许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
梅砚被子下的手一紧,下意识攥紧了床单,那些事的确不是空穴来风的,他以为宋澜遮掩得很好,殊不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段惊觉点到为止,并不说破,又回过头来宽慰他:“但你放心,陛下如今足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听说他怒斥了那几个多话的言官,罢了人的官职,其中还有一个要死谏的,当堂撞了柱子,陛下也没让人拦。”
梅砚心里一凉,“人怎么样?”
段惊觉媚眼笑笑:“血花四溅,自然是死了,其余人也都老老实实闭了嘴,再没有敢置喙的。”
梅砚脑子里嗡的一声,人死了?宋澜为着掩人耳目,将一条人命视若无物?
“我还以为你与陛下是有什么误会,如今看来,他为了你逼死一个言官,待你也是很好的,我倒是宽了心。”
屋里又静下去,梅砚再没答话,一张脸却白的吓人,身子又忍不住开始发颤。
“景怀?怎么了这是。”段惊觉又去搭他的脉,却并没发觉有什么病症复发的迹象,似乎他只是气到了。
梅砚狠狠咬下唇,字字颤抖:“纸屏,你替我唤东明来,我不想再在此处待下去。”
段惊觉眸光晦暗几变,心里似有体悟,却终究没有多言,起身便去找东明了。
自己家的主君病了这么多日子,东明不可能不挂念,如今梅砚醒了,东明也不可能不欢喜,只是在听梅砚说要搬回癯仙榭的时候,他有些愣了。
“主君要回癯仙榭,不在昭阳宫待了?”
“嗯。”
“可陛下还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要和陛下说一声?”
梅砚脸色煞白,冷眼看过去,气极:“他如今已不再软禁我,我不想待在昭阳宫了还不行么?”
东明跟了梅砚多年,甚少见过他这般模样,似乎整个人都冷了一圈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还道是因着生病的缘故,情绪才会有些变动。
段惊觉却在旁无辜地摊了摊手,意思是:你家主君动怒,与生病无关。
东明还要再劝:“可陛下照顾了主君好多天,陛下还说……”
“你休再提他!”
东明只得闭了嘴,不敢再多问,而后老老实实地收拾了梅砚的几册书,搬回了癯仙榭。
一般折腾,梅砚有些疲,躺在床上咳了起来。
这次的事儿,他越想越生气。
从前他任太子少傅,虽说有些动机不纯,但自问是真的把宋澜当成皇帝在教,古往今来明君之道,史书典籍圣主之为,他都一一教给了宋澜。
他说:君为圣主,不可不心怀万民,亲贤臣,谦躬身,表良义,齐万物,昭万世之德,彰盛世之要。
年少的宋澜一脸乖觉,郑重地点头,说:少傅所授,本宫都记下了,日后行事,必不敢戕害他人,以全明主之德。
那时的情形仿佛还就在眼前,可这才几年,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说着将来要做一个盛世明主的少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能为了遮掩他们之间的私情,逼死谏言的朝臣?
杀伐果断,暴虐无常。
梅砚眼眶发酸,他怎么能是自己教出来的那个姣好少年。
——
那言官的死闹得的确有些大,梅砚的事情是没人再提了,却又有朝臣抓住那言官的死不放,就连孟颜渊都上了两份折子。
宋澜忙着照顾梅砚,没心情处理此事,便将折子原封不动发了回去,谁料惹恼了孟颜渊等人,这天早朝的时候便被他们绊住了脚,一帮人在瑶光殿吵吵嚷嚷直到中午。
宋澜被吵得头疼,心里又挂念着梅砚的病,斩断他们:“说了一上午,诸卿都歇歇吧,说到底那言官是自己撞死的,又不是朕勒令他死的,你们说了朕这许多不是,朕都觉得冤枉。”
有人跪着,咬牙切齿:“李大人要撞柱子的时候,陛下拦也未拦,他哪里还敢不就死!这是君要臣死啊!”
宋澜歪了歪头,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说话的是哪一位?”
“臣大理司直蔡华敬。”
“哦。”宋澜眯眼,“蔡卿的意思是,朕的臣子不想活了,朕就得哭着喊着求他不要死,朕若是不求,便是朕把人逼死的?朕没记错的话,蔡卿是天顺七年科考入仕的,先在中书省做主书,又任四门博士,后因巴结上司被贬谪淮阳,朕登基以后才又升任京官,几番周折,任大理司直,这从六品的官做着不容易吧?蔡卿,年纪大了可以糊涂,但话不能乱说。”
……
吵嚷的声音默下去,蔡华敬的脸瞬间青了,他人不张扬名不显贵,宋澜才登基一年,能把他的脸认住就算不错,谁知他不只认得脸记得名,连他是哪一年参加的科考,哪一年调任了官职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宋澜刚才问他名字并不是真的在问,而是有意敲打。
先前还指着宋澜的鼻子骂他昏庸无能的那些人再不敢开口了。
孟颜渊一直在边上看着,眼见诸臣被宋澜两句话吓住了,心中顿感不快,他瞪了蔡华敬一眼,道:“陛下,纵使蔡司直说的有失偏颇,但有言官撞死是真,言官所议之事,也未必是假。”
左相就是左相,一句话就又把梅砚的事提起来。
旁的事宋澜有心与他们周旋,梅砚的事却是他不可让步之处,宋澜当即拂袖:“左相,朕是留少傅在宫里养病,前些时候你还进宫见过少傅,多封奏折的折批也由少傅经手,你觉得那些言官说的不是无稽之谈?”
这话其实扯了谎,但宋澜铁了心要护住梅砚的面子,竟是字字铿锵。
见孟颜渊一时语塞,宋澜又道:“既是无稽之谈,那言官也该受些教训,梅景怀是朕的少傅,天子师长,再有人敢胡乱编排,朕绝不轻饶。”
宋澜斥了众朝臣,散朝之际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昨天死的那个言官,叫李詹吧?人死在朕的朝堂上,朕总得给个抚恤,沈卿,查一查他的履历,算算该补多少银子,明日早朝奏上来。”
吏部尚书沈蔚恭恭敬敬应了。
众人看着宋澜走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了想那个言官李詹,心里俱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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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杀伐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