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话音刚落,宋南曛就来了。
“皇兄,臣弟来晚了。”
见过礼,宋澜没好气地问他要策论:“前两日灾民的事你都知道了,朕让你写的策论可写出来了?”
宋南曛有些委屈,却没往别的事情上想,还以为是自己来晚了才导致这三位面色不快。
“皇兄息怒,臣弟来晚了是有原因的,皇兄让臣弟写灾民的策论,可那灾民的事儿臣弟并不清楚,今天早晨从国子监下了学就直奔景阳侯府,与景阳侯探讨了一个中午。”
这理由找得倒是挺靠谱。
宋澜点点头,没深究:“那可写好了?”
宋南曛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簿子,要不是知道这个人是大盛的南曛郡王本王,还真的不敢把这样一本簿子往策论上想。
除却一本皱巴巴的簿子,还有宋南曛歪七扭八的一手字。宋澜看了直摇头,看罢又把簿子交给梅砚和陆延生。
“宋南曛,你这手字是怎么写的?鬼画符也不过如此吧。”
宋南曛面上恭谨惭愧至极,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皇兄幼时那手字不也是见不了人么,还不是被梅少傅拿着戒尺逼着改过来的。”
宋澜耳力好,都听见了。
对宋澜来说,如今这世上最大的忌讳就是提起他与梅砚的过往,他们今日度今日,不谈过往不想将来,沉沦于此,强行疗伤。可一旦有个人把那厚厚的纱布撕扯开,那些有如刀割的记忆就会翻涌上来,蚕食人的血|肉,苦不堪言。
宋澜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陆延生叹气,对宋南曛道:“郡王,盛京灾民三千人,总不好每人都领二两银子吧,那也有六千两银子了。”
“的确。”这份言辞犀利、行事果断的策论让梅砚从先前的窘态中稍稍脱离出来,附和道,“再说这帐篷,郡王莫不是想要亲自去扎?”
这便是宋南曛冥思苦想出来的策论了:给三千灾民每人二两银子,然后在城外扎一片帐篷,这样他们有钱花,还有地方住,宋南曛自认为甚好。
宋南曛:“呃……景阳侯还说我这主意好呢。”
宋澜忽地笑了,他把灾民的事情交给了周禾去办,周禾先前已经与户部拟过一个简单的章程了,那主意胜在稳妥,绝不像宋南曛手里这份不靠谱。
陆延生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郡王,您多半是被景阳侯耍了,据臣所知,景阳侯现在正忙着给那些灾民搭粥棚,而不是给人发银子和扎帐篷。”
周禾显然是故意耍宋南曛的。
宋南曛气得有些结巴:“可可可,可不给银子也不行啊,这策论可该怎么写,皇兄,你再给臣弟些时间,臣弟回去琢磨琢磨?”
“一篇策论拖了这些天,还想再拖下去不成?”宋澜有些不耐烦了,“今日你的先生和朕的先生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要讨教的就赶紧问。”
宋南曛的先生是陆延生,宋澜的先生自然是梅砚。
只是这话一出口,梅砚的脸色便有些不好,方才还含了些笑,此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的南曛郡王就这样屁颠屁颠地跑到了梅少傅面前:“梅少傅,不给人发银子,那是要建房子么?”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梅砚微微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这些灾民的家乡遭了雪灾,田地多年不能耕种,他们不远千里来到盛京,多半也不会再回到幽云,那不如就让他们安安心心地住在盛京。”
仍旧是一语抓住关窍。
陆延生倾了倾身子,宋澜亦沉默了,心里暗骂周禾这个只会施粥的废物。
唯有宋南曛还是二愣子摸不着头脑:“梅少傅的意思是,让他们来盛京城种地?所以不分他们银子,要给他们分地么?”
作为宋南曛的先生,陆延生此时此刻觉得自己的脸被丢尽了,他没想到梅砚都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了,宋南曛还想着去给人家分地。
“咳,郡王啊,咱们盛京可没有那么多地。”
“那……”
“我朝百废待兴,盛京城里的码头、商铺、酒肆,都能给这些灾民找到活计。”
说好的考校策论,最终就这样以梅砚和陆延生你一眼我一语的道破了天机,没人知道宋南曛究竟听懂了几句。
——
陆延生和宋南曛一并跪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梅砚还生着宋澜的气,不肯与他说话,用过晚膳便说头疼,早早躺下了。今天陆延生和宋南曛的话多少让宋澜心里有些不痛快,他便也没了与梅砚胡闹的兴致,两个人一夜无话,各睡各的。
一直到月上中天,宋澜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少傅?”
梅砚还在他身侧躺着,似乎睡得很沉,身子却有些发颤。宋澜猛地就醒了,他起身去看梅砚,却见梅砚呼吸沉重,脸上也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下午的时候被他用衣领遮住的那道疤又露出来,给他整个人都添了几分憔悴。
被褥里,宋澜去捏他的手心,竟是一手的汗。
“少傅,你怎么了?醒一醒。”
梅砚应该是听见了宋澜的声音,却只是皱了皱眉,没能睁开眼。
太医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梅砚彻底发了热,额头烫得吓人。
夜色太晚,床帐放着,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对于里头这人的身份不敢有一个字的猜测,只在把完脉后琢磨了会儿:“回陛下,病人的脉象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这热症来的突然,应当是心中太过郁结,不知遇到了什么由头,一齐发作出来了。”
说白了,梅砚这是心病。
他这一年来一直病着,不肯说出当年逼死先帝的用意,也不肯与宋澜推心置腹,就一个人将那些罪孽翻来覆去地咀嚼,想死又不能死,想走又走不成。宋澜把他逼到了绝境里,他心里太苦,最终走了如今这条路,可那些偏执的爱恨,又怎么是床笫之上的肆意可以抵消的。
今日宋澜那句“朕的先生”让梅砚出神了许久,大约是真的把人伤到了。又加上宋澜连日胡闹,不敬师长,终于让梅砚心里这份积压了一年多的苦楚骤然爆发。
他病得这样突然,让人有些心疼。
宋澜颓然往床边一坐,问太医:“好医治么?”
太医支支吾吾,把话说得很委婉:“体热好退,只是心中的郁结若消不下去,这病还是会反反复复,好不彻底,若要根治,还得医心。”
宋澜摆摆手,让太医退下去抓药。
屋里一时静了下去,只剩下床帐中梅砚粗重的呼吸声,宋澜撩开帐子,取帕子沾了温水,轻轻拭去梅砚额头上的冷汗。
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妥帖到将梅砚额前的碎发一一捋顺,沾了汗水的额发有些细微的卷,宋澜一根一根捋过去,心里沉静地像一块古水无波的湖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何以会这样冷静。
就像是明明知道他与梅砚之间的事最终会引发这样一场疾风暴雨,可他们还是各自摸索着往那风暴之中行走,因为他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摸不到更加明晰的路。
这是两个人苦行的路。
宋澜这一夜都没合眼,又怕自己耽搁了朝政更惹梅砚不快,天才亮,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上了朝。
如此这般三日,梅砚都没醒过。
他陷在了一个漫长的梦魇里。
——
天顺十六年的隆冬下了一场雪,大雪封路,马车难行,梅砚被那场雪困在了宫里,宋澜便派人收拾了清净雅致的癯仙榭请少傅住着,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有一天,宋澜偷喝了酒,被梅砚逮个正着。
小狼崽子满脸晕红,一头扎在梅砚的怀里,像个热腾腾的火炉子,激得梅砚起了一身的汗,手上的戒尺也落不下去了。
年少的宋澜纠结了很久,终于把他心里的苦闷说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少傅听。
“少傅,昨天上柱国又进宫了,他与皇后说,兵部尚书告老还乡,新顶替上的官员是上柱国的亲信。”宋澜有些酒醉,话说得很慢,“六部的人都快要被上柱国笼络遍了,父皇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白了,他们都想废了本宫。”
梅砚一阵心惊,不由揽了怀里的少年一把。
“殿下这是什么话,你是太子,他们不敢的。”
“他们怎么不敢?”宋澜苦笑了一声,“是本宫太没用了,这偌大的朝堂,又有几个人肯心甘情愿为本宫所用?少傅,废了本宫改立宋南曛为太子,是不是大势所趋?是不是众望所归?”
梅砚抬手揉他的头发:“不是,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臣会为你所用,臣永远不会离开。”
臣永远不会离开。
“少傅?怎么又烧起来了?”
梅砚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耳边的声音有些熟悉,与他所熟稔的那个少年相比有些出入,但似乎真的是宋澜的声音。
“朕养你们是做什么吃的,这药方改了又改,还是没有起色!”
他这时候好像有些生气,梅砚的脑子烧得糊涂,想不明白他在斥责谁。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语见《三国魏晋·陈寿·三国志·卷二十一·魏书·刘廙传》,特此标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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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