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难舍难分终是要分离一段时间,吉雅回了梨园,刚进门就瞧见萨日娜正攀在窗牖上等着,见她回来扬着手惊叫。
“吉雅!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以后见不到你了呢!”
吉雅扶额苦笑,走上前去褪下外袍,里面是一件鹅黄色的立领褶裥裙,上有牡丹绣样层层叠叠甚是瑰丽轻盈。
萨日娜刚要扑上来诉说相思,看见她身上的娥裙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捧着她的裙摆啧啧称奇。
“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衣裳,是陛下赏的?”
吉雅无奈将她扶起来,还没说话,后边来传旨的宫人已经鱼贯而入,提了三大箱子踏进院门。
“陛下赏梨园姑娘们蜀锦彩缎各三匹,步摇金钗各一套,还有珍珠白玉等饰品若干。”
教坊使在侧将红薄好好的看过一遍后合上,长笑道:“你们可都要好好感谢吉雅,这些东西要不是陛下看着吉雅的面子赏下来的,你我这辈子都瞧不见。”
说着已经凑到吉雅身边,一张白皙的脸上因着笑挤出不少褶子,活像朵大白菊似的在风中摇曳。
“陛下这次留下姑娘没说封个什么位分?”
本就是一时之乐,况且吉雅也不想进后宫自然从始至终不曾问过,她摇摇头风轻云淡的表示。
“陛下自有决断,我怎样都是无妨的。”
说着回了大乐堂卸下朱钗准备练习,但苏使还没完,见她如此不上心此事,连忙跟过来绕在她周围。
“吉雅,不是我说你,这种时候你不赶紧趁着陛下怜惜要个位分,日后再有其他年轻漂亮的姑娘挤上来被陛下看中,到时候你就这么被忘了,被抛弃的连点水花都没有!你现在还年轻自然觉得有无位分都差不多,但等你色衰爱弛陛下想都想不起来又怎么办好?”
虽是为她好,吉雅这样听着一个男人对她语重心长的论述这事,还是有点别扭。
苏使一心为她着想确实不错,可她现在其实是要避着讨论位分的事,没有位分的她在宫里很多事轮不着她来左右,便是九殿下真逼她干涉朝政,她身份不高自然也是层挡箭牌。
他再不满意总不至于逼着皇帝给她位分,这样也就少了些身不由自。况且,她现在还需要出宫,还要联系外边帮她找到父亲的下落,若是得了位分,恐怕连出宫都是难事。
眼瞧着苏使痛心疾首恨不能同她把这事掰扯清楚,吉雅心中一暖,也忍不住苦笑。
“现在的身份也没什么不好,我还有站上台的机会,还能与姐妹们一起共舞,这些事都让我感觉自己还有价值,做梨园之人和做陛下的人并不冲突。”
油盐不进的温吞性子实在叫苏使着急,他绕到她妆台侧面,敲着她的桌子好不焦急。
“那能一样吗?你现在只是个梨园舞姬,什么身份的人都能上来踩你一脚!你来京都这些天难道一点也不曾醒悟什么?萨日托娅陷害你难道不是因为看你柔弱可欺?”
“现在你这身份低到土里去了!我说实话,梨园的姑娘外面看着光鲜,其实是个人都能引荐来挑,你以为挑走的会被什么大户人家看上做正妻?其实连做妾都要看人家老爷一家的脸色,若是遇上恶人,便是拉出去做了买卖附赠的货品也不是稀罕事!”
苏使看遍这些龌龊事,语重心长的拉住吉雅。
“你不一般!你能被陛下看中已经避开了这些腌臜事,这时候不想着找机会赶紧进了后宫还在犹豫什么?你难道真想哪天陛下忘了你这茬,年纪渐长上台也渐渐跟不上之后,被不知哪家老色鬼买去做了人家的玩物?”
“进了陛下的后宫就等同于踩在所有人脑袋上头,再有人想刁难你那不成了!你已经是主子,没人再敢欺负你!而且,进了宫你的位分还能再升,等有了孩子还怕什么?到时候说不定得了盛宠飞上枝头,你难道一点不希望自己能做皇后?”
这便是太过胡思的幻梦,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即便是郎君有意,她这只野鸡也注定了这辈子都不可能飞上枝头变做凤凰。
只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起来,好像一瞬间从想也不敢想变作了大逆不道的胡思乱想,似乎离她又近了一分。
吉雅无奈苦笑,自己从来不敢想的事居然有人帮她说出来一次也算是值了。
“那些事我来不及想,只知道现在听着陛下的安排就好,况且便是梨园舞姬的身份也还是有事找上门来,这要是变成了后宫娘娘,不知还有多少事要砸在头顶。”
苏使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然而前边突然有人高呼传召,两人急忙走出门去,只见来传召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宫里。
两人对视一眼,吉雅默默叹了声对他说。
“瞧!这事已经找到头上来了。”
苏使亦是奇怪,她一个舞姬就算被皇帝看上,也不至于三番两次的被太后传召。
难道是太后不满她的身份?可是眼下还没给位分,甚至不一定给不给位分,这样着急将人带去到底是做什么?
之后的事他便不清楚了,但他这事应该报给谁。
私下里联络上一个小宫女命她将此事带进宫里去,苏使长叹,这宫里宫外的,只要与皇权有关系便一刻也不得安宁。
——
这日无事本是进宫看望母后,静淑公主到了地方却得知太后去了宝华殿礼佛。
母亲本不是信奉神佛之人,怎么这次突然要去礼佛?静淑公主奇怪也到了宝华殿。
还没进门,只见远远地在院中跪着一个单薄的女子身影,手上高高举着香炉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静淑公主忙上前看她模样,见来了人,这女子也抬起眼来,这一看,她才想起来这不是那日跳昭君舞极妙的那个舞姬吗?
“你怎的跪在这里?”静淑公主奇怪谁发了这么大的火要她一个小女娘跪捧香炉。
她颤抖着艰难摇了摇头,脸上白的发青显然是就要支撑不住。
“难道是御前出错?便是真的有错皇兄也不是这样计较的性子,况且怎么叫你跪在这里?”
静淑公主接连询问,吉雅再不能不答,只是她思量了一圈却没什么好理由为跪在这里找说辞,事实上她自来了这里便被罚跪,甚至连个冠冕堂皇的表面理由都不曾说过。
其实不过是为了王梓熙出气罢了,太后将所有责任都归在她吹得枕边风上,以为是那一日她说了什么才叫陛下当即赐婚,吉雅自嘲道,这点苦受得实在不值,早知道今日要跪在冷风里,昨日好歹再多装模作样的狐媚惑主一番,也好全了太后给的罪名。
“太后娘娘命我为新朝风调雨顺祈福。”
说着扯了一个冻得僵硬的笑堪堪勾了两下,静淑公主见她这番形容马上就要昏过去似的,连忙又问。
“母后只说这个就叫你跪在这里?”
吉雅双手托着重物抖个不停,实在没心力再回答她,只得点了点头,垂下眸强撑着胳膊晃得犹如蒲柳。
没想到母亲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在大宅里时母亲管家也从来不曾有过今日这般苛责下人的情况,下人亦是父母所生,亦是身有牵挂,因此母亲常常对她们教导要善待仆从。怎么今朝会这样虐待舞姬,更何况这姑娘还没做过什么错事。
想着静淑公主赶紧进了宝华殿去,一进门便瞧见母亲正在佛像前捻珠念经,她更甚不解走过去跪在她身侧。
“母亲?”
听闻她的声音,太后诧异睁开眼露出笑意,一身深绿袍服雍容典雅尊贵华然,见她来了伸出手来借着她的搀扶站起身来,笑道。
“今日怎么有空来娘这里?驸马又出去办差了?”
眼瞧着目下并不像生气的样子,静淑公主隐下心底奇怪回道。
“如今正是朝廷需要用人之际,驸马自然责无旁贷!”
太后闻此反倒嗤了声,“你这哥哥,都说了不要太使唤驸马,叫他在家多陪陪你,他答应的好好的却不听!还这么天南海北的叫他出去,本就是驸马,职责所在就是陪你就够了,哪还需要出去办这么多事?”
静淑公主笑道:“本就是自家人,哥哥用着自然放心,便叫他多跑跑也是好的。”
语罢,想起外边寒风里跪着的女子,装作不经意的提起。
“刚在外面看到了上次跳昭君舞的舞姬,她怎么在这里?”
本还开心女儿进宫来陪她的太后闻言,脸上一讪,略有些不自在的说。
“那女娘可不像你看到的这样好,仗着自己有几分容色便起了攀附皇室的心思,我这才给她些教训。”
说着手上又点了三支线香递给一旁的嬷嬷,“把这个给她续上,香没燃尽不准回去。”
静淑公主没想到竟然是这事,不过皇兄喜欢谁看上谁都是他的自由,如今母亲这样苛责一个小小舞姬,来日难保皇兄不会与母亲之间心生嫌隙,本就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人物,非要拦在他们母子之间怎么好,况且母亲并非皇兄生母,更是不应该在这些事上过多置喙。
“母亲,皇兄的事,我们还是莫要再管,反正日后也会有人入皇帝后宫,一个舞姬犯不上置这么大的气。”
太后知道她想说什么,自己身为养母自然早早思量着这些分寸。只是这小小舞姬想得太美,以为皇帝跟她早有联系便真以为能飞上枝头,一个异族农女决计不能做了新朝的皇后。
若是真叫她异想天开登上高位,真有了她这个例子,这天底下的平民庶人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新朝始立,可不能因一个小女娘出了岔子,况且她早有计划将王将军的女儿送入后宫,如此权柄才算把握在祈家人手中,她虽是继母也是实打实的为他祈家考虑,本就不应该同异族扯上关系,如今怎能任由着儿子一错再错下去。
“这事不是你能管的!嘉宁,你好好待在宫里莫要多问,这事自有母亲考虑。”
静淑公主还欲再劝被她止了话头,起身向殿外走去。
站在门口,大殿正门双双开着,外边的冷风吹打进来直吹得两人一颤,静淑公主赶紧拿了外袍给太后披上,还是忍不住劝道。
“嘉宁也不是这点事理都不明白,母亲,哥哥已经长大了!而且贵为皇帝,你这样动他看中的人,我怕会引来哥哥心中不悦。”
太后闻此也是叹息,但她瞧了瞧外边天色,青冥似是有雪积蓄昏蒙蒙的。
跪在院中的女子颤抖着两臂高高的举着香炉一刻也不曾放松,被冻到脸色青白发紫也还是不曾告饶,不知是真有自信还是骨子里是个死性子,这样磋磨下也半句不曾辩解,不曾向她求饶,太后要说的话没台阶如何说得,所以才罚她到了现在。
眼瞧着人已经被冻得左右晃动就要歪倒,太后也在心底里看不起这倔骨头的女娘,本就是求两句退半步的事,只要她今日求了,不仅不会再挡她和皇帝见面,还会帮她稳固地位。
有了太后的扶持,便是庶人出身也无可撼动,日后再给了贵妃之位,也算不上差皇后哪里去,这样还填不饱的胃口实在可怕!
太后眼瞧着这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皎面愈发瞧不上眼,本就不满拒了王家的婚事,此刻便是女儿在旁开解也还是不想放过了她。
眼中越来越天旋地转,吉雅强撑着自己跪好双手打着颤也还是没放下去,其实已经在寒冬腊月的阴蒙天气里跪了许久,只要她装作难耐的往旁边一倒,这场酷刑就算结束了。
可她不想那样做,即便是眼前隐隐发黑也强撑着自己不叫自己晃身。
他曾经说过,他的母亲慈眉善目最是善心,曾收留了当初孤单困苦年少的祈令夷在身边,若不是他母亲收养栽培,祈令夷也不曾有今天。
她亦是不想因自己叫这母子俩心中留下伤痕,因此再艰难,再身冷也还是忍着,想着太后总不至于叫她冻死在今日。
半睁的眼睫上突然一凉,她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向半空,原来下雪了,雪花极其细小的纷飞在身上,落在她通红的指尖,落在她发乌的眼下。
她想着太好了,下雪总不至于叫她继续跪在这里,下雪天跪着可真会死人的。
可心头还没因这股窃喜高兴多久,身后突然而至的长袍将她浑身包裹在其中,甚至手里的香炉被砰的打翻在地,香灰飞起连同雪花一齐在空中飞舞。
被抱在怀中,吉雅枕在他颈下,察觉他拥着她的手掌都力道惊人,显然是真的发怒了。
她连忙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向下,在他耳边不成样子的蹦出字来。
“别生气!你说过的,母亲很好……对你至诚。”
他揽着她的手愈发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怀中似的,“我以为对我好,对我喜欢的人也会好……”
“……”
如此吉雅就不能接上话了,她趁着还有意识紧贴在他耳边。
“冷。”
听闻怀中人明显带有劝和意味的话,皇帝什么都没说抱着女子离去,亦是没给殿前太后和公主一眼正瞧。
太后远远瞧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不禁叹道:“儿大不由娘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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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