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提起此事,吉雅更甚被人揭了伤疤似的呲牙。
“如今就不必再提什么当初了吧!物是人非已经变了太多。”
皇帝顿了一瞬,望着她的眸子里也渐渐隐去光彩,他的确在那时只想着皇位,想着如何利用现今的一切逼迫坐稳皇位的那人传位于自己。
八年举事,他鞍前马后的四处征战,为他打下了大片江山,可坐上皇位之后,那人反倒翻脸不认人,开始计较他的行止狠厉。
这老头胡言直教人想笑,若不是凭着他凌厉行事,这会子儿他这人还在江东做土财主呢!哪有可能称王称帝。
人吃得饱动的心思也愈发下作,明面上派他远赴边疆收服漠北五十部,实则趁他不在盛京,偷偷为他最喜欢的三儿子准备好一切,甚至悄然拟定了传位于三皇子的诏书。
当时自己刚从生死线上逃下来,刺客伪装在身边八年,一朝暗杀差点要了他的命去,他也是从那时才知道人若是不为己身争口气,天底下所有人都赶着弄死自己。
他侥幸活了下来,再不屑当初兄友弟恭父子和睦的那套,表面上领着命赶往漠北草原,其实一直在暗中调兵遣将赶往自己身边,他到了漠北三个月左右的时候也正好是大军抵达的时间。
现在就只差一个名头,一个可以给老头露露威慑的名头,若是那老头认清形势将位子传给他,这事还有转圜余地。
但若是他执迷不悟,坚持要传位给三哥,也别怪他不顾兄弟情义,毕竟这些人埋了暗线在他身边的时候,可是早早就计划好了要他的命。
事情一件件的都安排好了,只差这一点东风。
正在这个关键时候,乌日图急不可耐的找上门来,出乎意料的给了他这个理由。
当时正愁没办法调兵,博尔齐吉特氏却正在这时撞到刀口上,他想都没想便抓住机会放出话去,说博尔齐吉特部欲逼婚皇子,如此他出兵清缴也是名正言顺。如此调遣大军陈兵边塞向朝中施压,叫皇帝不敢轻易封太子,便是他顶着压力执意为之,底下的大臣也断不会叫他轻易如愿。
果然,自己才派人传出消息大军正在边境集结,京中就派下话来叫他回京,他知道回京必然不会有好事等着他,但总算是度过了这茬。人在盛京,便是老头想立太子也要先看他一眼才是。
至于漠北的战事,他只放了支先锋部队过去就生擒了对面只会持刀的一群所谓勇士,但这些人憨直的要命,脑筋转不过弯来,见已被生擒说着对不起可汗的一两句话便自尽了。
他紧赶慢赶的叫人拦下也只堪堪救下十之三四,人没了大半,这战事也偃旗息鼓。
当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皇位,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选错什么,如今亦是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但物是人非,三年眨眼间就这么过去了。
再见面,吉雅已经成了他人之妻……
皇帝想起这中间发生的事胸中止不住的闷堵,他当初没有选错,在那个档口若是自己犹豫一分,如今的皇位都要换个人来坐。
他不明白,臣服于强权是世间普遍规律,如今他是天子,各方来朝拜服于脚下都是常事,人人都懂得如此逢迎讨好,偏吉雅是个死性子的人,认准了自己已经嫁人再不能同他有半点关系。
手伸过去又被她拍下,眼瞧着抵死不从的吉雅,他心焦的要命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重回往日。
连人带被的裹在一起环入怀中,听她惊叫着挣扎也不松手,在黑暗中挣了半晌,终于没了力气再动。
他松些力道将她拖到胳膊上好好枕着。
“别闹了,今天我饮了不少酒,实在和你缠斗不来。”
声音近在耳边吐出震颤,仿佛酥麻到了骨子里,吉雅喘着气也再和他别扭不来,强扭着自己翻了身不去看他。
人翻过去,他也随之凑近将人抱在怀里,吉雅动了几下扯不动他的胳膊也就不动了,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打算给天子一点温暖。
昏昏欲睡的两人闹了许久,此刻都有些倦意上头,吉雅沉沉的陷于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耳畔有人在叫自己,轻轻慢慢的哄她连绵不绝,好似非要她应答。
她本就困恼,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明日……再说。”
皇帝轻声曼笑,凑近抵着怀中绕成一团的发顶道。
“好,明日再说做我皇后的事。”
他亦是困倦昏沉,眯眼停了好一会儿终又补了一句。
“没有宠妃,没有别人,我在等着你……”
话毕也陷入了梦乡中,两人有彼此陪伴倒是再不曾做往日的噩梦,此夜安静清风不扰。
——
翌日晨光熹微,门外有人轻唤了两三声才叫醒皇帝。
他拧着眉起身却察觉到手臂上猫似的一点重量,这点力正是他日夜忧心的姑娘攀上来的。
吉雅还没醒,抱着他的胳膊当做了被角枕在上面睡得好不踏实,皇帝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为她拨开脸上的发丝。
侧脸上隐隐有些锦被压痕,她怕是才翻身不久,转过来抱住他一点也没昨晚的野猫样,乖顺的不得了。
实在不忍移开视线,他硬是坐着看了她睡颜好一会儿也舍不得走,往日里安慰自己的想象成了现实,人真的睡在自己臂弯里,一睁眼就能看到,这样的日子果然催得君王难早朝。
芙蓉帐暖,**不度,他莞尔展颜垂头向她侧脸轻啄了一下。
门外又唤了一遍,他终是不能做昏君,将人小心的移到枕上,起身先开了门叫下人不要惊扰房内熟睡之人。
但金帐中本应昏睡的人也睁开了眼,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移不开神。
早在他轻啄她面庞的时候,吉雅就醒了,醒了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装睡到他离开。
脸上轻柔的软意还没消散,她轻抚被亲过的一小片面皮,心内五味杂陈。
他这人惯会用温柔刀,次次都是笑意缱绻的柔情满溢,一转身便就换了个人,无情狠厉伤得人寒心。所幸,她这些年经历了生活艰苦,对凡事都抱着一丝多疑。
这点温柔搁在她心里算不上什么,他是个翻脸无情的人,自己又何尝不能装上一装,总归是出不了宫的,在他这里总不能一辈子都硬的像块石头,他哪日恼火再强撑不下去,自己的北方同族终归是要受苦的。
当了皇帝的人权力大过天,便是不情愿也不敢在他面前执拗多时,人在世上总归是有所牵绊,不是父母兄弟便是亲族血脉。皇帝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如此看来又有何人能忤逆天子呢?
人离去多时,吉雅也起身准备回梨园,只是才掀开被子,猛地看到自己身上竟还罩着皇帝的黄袍。她赶紧褪去衣裳,捡回自己的旧衣胡乱套上,被子里的黄袍金龙被她揉了整整一夜,如今略有些褶皱。
吉雅心惊胆战的检查了一番,没在上头找到一根金线勾丝才放下心来。
昨晚都怪他非要给自己披上,若是今日被她弄坏了一丝一毫,岂非又要怪责到她头上。
开门迎了侍候的宫人进殿,吉雅还准备解释一番,没想到进来的人皆一样面色如常,好似不曾奇怪她为何在此,甚至还有人帮她洗漱完毕。
吉雅不敢多留,天都没亮便自己一人偷溜出去回了梨园。
这夜得了准许出去了大半舞姬,此刻天刚昏沉未明,略略有几人回了房中补觉,吉雅小心的开了门,只见房内空无一人,萨日娜和托娅都没回来。
如此才终于放下半颗心,吉雅坐在床边回想昨日发生的一滩荒唐事,禁不住脸色涨红。
他这人也实在偏执,做了皇帝要什么温柔软意的没有,偏就要降服了她这不顺意的,硬是被冻一晚也毫无怨言。
早上时候听他出去跟宫人说话时,略略有些闷声。
吉雅稍稍有些心虚,但想到是他自找的也就给自己寻了些底气。
世人都道皇帝万金之躯,若是这万金之躯因此而病也不干她事,毕竟整个皇宫都是他的地盘,偏他哪里也不愿去,赖在自己身边宁愿被冻又怪得了谁。
不多时,萨日娜两人也回了陌桑园,进屋见被子里躺着个人,凑上前去将人唤醒。
吉雅装作才醒的模样,睡眼惺忪的搓眼瞧着两人,“你们回来了!我昨晚回来得晚想着今日疲乏也就没去寻你们两个。常乐坊如何?好玩吗?”
萨日娜兴奋的两眼放光,毫无疲惫之意,凑到吉雅身边将自己买来的好玩意塞到她手里。
“常乐坊不愧是京中最大的糕坊街,我们逛了整整一晚还没有将集市逛完!你看!”
说着将手里的油纸打开,里面是莹莹淡色散发香气的豌豆黄,她捧到吉雅眼前笑眼晏晏。
“吉雅快尝尝!这东西可在皇宫里吃不到!”
若是天子想要,什么东西会在皇宫里没有。吉雅看她双眼冒出的光彩也不好拒绝,掐了一指放进口中,未料到这东西质地细腻纯净,入口即化,略带着丝豆香气。
她连连赞叹,“这豌豆黄果然是好东西,这样细腻可口,我一个不曾出宫门的倒是好福气了。”
看她吃得开心,萨日娜迫不及待的又解开一个油纸抱着的糕点承到她面上,吉雅无法推拒,只能又吃了一个才换得小姑娘笑眼盈盈。
“昨日听说苏使留你?”
萨日托娅在侧将手中的钗环归至妆匣,似是无心问了一句。
吉雅闻言差点噎了一下,萨日娜赶紧倒了水来递在她手边。
“是,苏使叫我留下有些事问。”
昨日的事她们都不知情,现今也不好将两人都拖下水来,她只能先拿苏使抵上一次。
听闻她这样说,萨日托娅明显顿了一下而后拖了只凳子坐在她床前,也同萨日娜似的揪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不是皇帝陛下找你吧?苏使留你在太和殿干嘛,有事自然是怎么不回梨园来说?”
几次三番的撅根究底,吉雅也没了心思吃东西,虚拢着杯子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将白慕枝的事情告诉她们两人。
可这事毕竟不同于常,万一中间出现什么差池,岂不是将她们两个也变成了共犯?这样想着,吉雅更不敢透露昨晚的事,只能就势编了个谎。
“昨晚苏使留下我说了舞衣之事,这事毕竟关乎到陛下在五十部前的脸面,兹事重大,要我一五一十的将事由说清,他听了只说一定会想办法叫陷害我的人露出马脚来。”
话毕,边上坐着的人突然一颤。
吉雅忙伸手扶了她一下才不至于叫萨日托娅跌下凳去,她好似在想什么要紧事,连心思都不在这里了。
吉雅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问道。
“怎么了?是不是昨夜整宿没睡的缘故?今日看着人都有些呆滞了。”
她讪讪的笑了一声道的确,“昨晚萨日娜拖着我一直逛到天明,我现在是有些乏累了。”
说着就要起身回自己床上,不过走到半程她又顿下脚步问了句。
“苏使没说如何找损坏你舞衣的那人吗?”
本就是自己瞎编的,吉雅回答自然不知,况且这事还用找旁人吗?昨日卓青环几乎已经认下的态度不打自招,不是她还能有谁?
况且这般阴险恶毒的所为,不是与她结下过大梁子的还做不出来,吉雅自进宫一直小心谨慎与谁都处得素相和睦,唯一得罪的怕就是她一人。
说起卓青环,吉雅也实在想不通怎么就能得罪于她到了这个地步,仅是因着未被召见一事记恨她到了如此境地。
她只是梨园舞姬,却好似把自己当做了后宫的娘娘,凡是有心无意出现在陛下面前的,都被她当做了敌人,倒是自顾自的弄了场一个人的宫斗戏台。
她这人心胸之狭窄在一众女娘之间也算得上少有,吉雅不欲同她为敌,却不得不防。
将自己的计划同两人说了,萨日娜两个俱是应和,只不过如今还没到时候,抓她的机会自然还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