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严崇渊,都教了景和些什么?!
薛悯文气得咬牙。
“景和。”
薛悯文握着薛景和缠着纱条的小手,良久才艰难开口,“权力……并不是多美好的东西。”
薛景和歪了歪头,不解地看向他。
“权力不是拿在手里,践踏他人、攻击他人的利剑,权力是盾,是用来保护自己亲近的人,和其他弱小之人的盾牌。”
“手握权力,更应该明白身上肩负着的是怎样的责任,更要约束自己,克制自己,要明白权力的重量。”
他仰头注视着薛景和清澈的乌黑瞳仁,循循善诱着。
“真正的权力不在于能压制多少人,是多少人感到畏惧,而在于你能保护多少人,救多少人脱离苦海,懂吗?”
“这样么?”薛景和似懂非懂,“可是这样岂不是很辛苦?”
“身处高位,受万民供奉,食天下之禄,自然就要为他们多考虑些,辛苦也是难免的。”薛悯文温声问,“怎么了?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薛景和视线落在自己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心,摇头道:“无事,只是儿臣忽然觉得肩上担子好重,儿臣……儿臣非要做这太子么?”
他垂着眼睛,不敢去看薛悯文的神色。
之前类似的话,他在严崇渊面前也说过,他说他不想做太子了,做太子要做好多功课,太累了。
就这么一句话,就触了严崇渊的逆鳞,严崇渊阴沉着脸用镇纸打了五十个手板。
严崇渊早年从军,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又半分力气没收,薛景和皮娇肉嫩,没几下手心就肿了。
打到三十下,已经硬生生将薛景和手心打出了血。
薛景和受不住了,哭喊着向他求饶认错,再三承诺往后绝不会再起这种心思。
然而无济于事。
严崇渊说一不二,半点水不放地将五十个手板打完了。
薛景和手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种抱怨的话,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严大人听了会不高兴。
只是不知道他仁善温良的父皇听了又会如何。
也会如严大人般震怒么?
“景和不想做太子么?”预料中呵斥与责问并没有降临,薛悯文依旧温和地望着他。
薛景和在他近乎纵容的态度下渐渐放松,道:“儿臣不想,儿臣不愿意。”
他挣脱薛悯文的手,抱住他,稚嫩的声音响起:“儿臣只想永远陪在父皇身边,好好孝敬父皇。”
薛悯文闻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心中无限柔软:“好孩子。”
严崇渊有句话说得不错,有其父必有其子。
薛景和其实同他一样,对于皇位并没有多强烈的**,只是被严崇渊推着,走到那里了,就被迫停在那里了。
倘若要他们自己选,未必会走上这条路。
……
严崇渊没能在宫里为难薛景和多久,就到了选秀的日子,严崇渊没了继续赖在宫里的借口,被薛悯文毫不客气的赶走了。
皇太后与皇后陪同,一左一右帮薛悯文掌眼。
皇太后是前朝的静妃,素日醉心礼佛,不问后宫之事,这回只是来走个过场。
皇后虽是后宫之主,却也插不上话——秀女的名单早就由严崇渊定好交到礼部去了,这场选秀不过是个形式。
因此全程薛悯文与皇后都兴致缺缺,只在中书令千金上前时多看了几眼。
“她是这群秀女中位份最高的了吧?”皇后用宽大的衣袖掩唇问道。
薛悯文同她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头。
“严崇渊封了她什么位份?”
“钟嫔。”
皇后闻言一挑眉,眼神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严崇渊这回倒是大方得很……他是想逼中书令欠你个人情么?”
薛悯文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严崇渊千方百计笼络人心,来巩固他的皇位,简直用心良苦,换了旁人恐怕早已感动得涕泗横流。
只可惜,他碰上的是薛悯文。
薛悯文轻叹道:“不过又是一颗无辜的棋子,锁在茫茫深宫中,有什么好……”
说到一半,薛悯文余光瞥见大太监弓身上前,连忙止住了话音。
“陛下。”大太监行至薛悯文身边,面色隐隐迟疑。
薛悯文瞧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
“回禀陛下……”大太监弯着腰不敢抬,“宫外传来消息,称陈大人他……在离京途中不幸遇上劫匪掠杀,恐遭不测!”
薛悯文脑中嗡鸣一声,下意识啪地握住扶手:“你说什么?”
一旁皇后不曾听见两人交谈内容,但见他神色不对,无声用口型询问他发生了何事,而薛悯文已经顾不上回应她了。
他死死盯着大太监的帽尖:“你再说一遍,太傅怎么了?”
“这……”大太监破有几分为难,硬着头皮重复道,“陈平大人他于途中不幸遭受劫匪,怕是凶多吉少了,陛下。”
“……”
薛悯文身子向后靠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已经缠住了严崇渊,太傅怎么还是……
大太监汇报完,无声地退下。
皇后眼见他如木偶般被抽了魂魄,一动不动,怕下面秀女发觉异样,掩袖轻咳了一声。
薛悯文下意识看向她。
“陛下。”皇后示意他看下面的秀女们。
薛悯文又机械般转头,面对着台下一干秀女。
实际上,他根本看不清她们的脸。
是走是留,全凭册子上的名单决定,与他本人意愿毫不相干。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怎么会走到这般境地?
薛悯文袖中五指微微收紧,刹那间,他有了想抽身就走的念头。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中掠了一遭,就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不……
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算要走,至少也不是现在。
薛悯文慢慢松了手,起身坐直了身体。
皇后投来担忧的目光,用眼神询问他,他幅度极小的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皇后这才收回视线,只是眉头微蹙,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选秀过程中再无变动,于酉时安稳落幕。
皇太后由宫人送回寿康宫,皇后同薛悯文一同离席,她想留薛悯文说几句话,薛悯文却没兴致应允,只说要回宫。
皇后瞧他脸色不大对,不放心他一人,想着严崇渊今早方才出宫,夜里总不至于再来,便与他同去了未央宫。
二人摒退了宫人,薛悯文将太傅遇害之事讲给皇后听,皇后亦是惊疑不定。
“这手笔,莫非是……?”
“我不知道,我没有证据。”薛悯文按着太阳穴打断她,他的表情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皇后静默了一阵,才道:“严崇渊何至于这般赶尽杀绝?你坐不坐这个位置,他都是朝中重臣,手握大权,他为何如此草木皆兵?”
要知道,前朝时严崇渊便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严将军了,兵符在手,统领数万大军,其地位之高远不逊于如今。
就是这样尊贵一个人,硬生生把自己卷进了夺嫡的腌臜之中,阴谋阳谋用尽,才杀出一条血路,把薛悯文这个小皇子扶上正统之位。
他机关算尽,自己却在薛悯文登基后被囿于京城之中,无法再领兵出征,上阵杀敌。
没人说得清,他这一手棋下得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就像没人能揣测出他的心思。
薛悯文捏着茶碗不应声,侧脸缄默犹如白瓷雕像。
皇后叹息一声。窗外日头落了,黑寂空旷。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她对薛悯文道。
薛悯文随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外面。
这个时辰他不来的话,今晚大概也就不会来了。
他无声颔首。
兴许是白日里听闻了太傅的噩耗,夜里薛悯文总是睡不安稳,恍惚间又梦见登基前夜的血腥。
梦到遍地是触目惊心的血迹,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尸体乱糟糟横在宫殿内外。
他梦到先帝和几个兄弟的尸体,每张血污的脸上都带着不甘心的表情,眼睛瞪得老大,注视着他站立的方向。
薛悯文想惊叫,却像被扼住了喉咙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他仓皇后退了两步,转身欲逃,忽而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悯文,悯文——”
他顺着声音来源望去,见到一张容色绝艳的脸,他的生母楚璇眼中含泪,伸手张开双臂向他的方向。
“悯文,到母妃这里来。”她噙泪呼唤。
母妃,他的母妃……
薛悯文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女人,如被蛊惑般,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楚璇依旧张着手臂,眼神鼓励地望着他。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薛悯文的心跳也随之不断加快。
母妃,这是他的母妃,他日夜思念的母亲。
薛悯文眷恋地向她伸手。
然而,就在两个人指尖即将相触的刹那,楚璇脸色骤然一变。
只见一柄染血的长剑从她胸口贯穿而出,楚璇表情痛苦,鲜血从她唇角溢出,她艰难发出声音:
“悯文……快跑……”
薛悯文瞳孔倏然扩大。
下一刻,楚璇的脸又扭曲变作太傅的脸,同样的满身鲜血,同样苍老哀伤嘱咐他快逃。
他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而手持长剑那人,也阴鸷地从太傅身后缓缓走出来。
薛悯文连呼吸都快停止中断。
那人彻底走了出来,薛悯文认出,那是严崇渊的脸。
“!”
薛悯文猛地惊醒,额头冷汗涔涔,寝衣都被浸湿了。
有人搂着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察觉到自己仍在未央宫的寝殿内,下意识转身投入那人怀中,呢喃道:“婉宁……”
这两个字方才出口,他便察觉到了不对。
他感受到从手心传来的肌肤触感,那样的结实坚硬,再试探着往旁边一摸,摸到了一片平坦的胸膛。
薛悯文僵住。
那人叫他:“莲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