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梦,十多年来问佛寻道,从未解开这梦。
裴凝莺有些犯愁,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法子,见仇凛英一面就能解?显然不可能呀。
可他却毫不在乎的样子,还问她,要不要上街吃点东西。
裴凝莺觉得,这事儿也急不来,于是应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有包子铺蒸腾出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各式食香,偶尔有驾车路过,木轮碾出阵阵响。
在一片叫卖声中,裴凝莺紧紧跟在仇凛英身后,不时有人挤来,将她往后挤了好几步。
“拉着我。”仇凛英侧首,向后递出一只手。
那只手细长,指节分明,就这么静静落在裴凝莺面前,她顺着手往上看,仇凛英微落眼皮,正在看她。
她怔了一瞬,有人路过她,把她往后挤了挤,眼看那好看的手就要远离自己,她探出手,却也没能拉上。
然后,那手向后伸,紧紧握住她的,把她拉了回去。
手心的温热驱散春寒气息。
裴凝莺犹豫了下,便也回力,与他两手相握。
仇凛英只飞快一瞥,目光移到前方,压下唇边的笑。
裴凝莺没能吃上昨夜的馄饨,馋了一晚,仇凛英今儿个便带她去了。
她要了两碗,老板应好,少时,两碗滚着热气的馄饨端了上来,鲜汤上浮着葱花,香气四溢。
这并不是什么大店铺,不过是老板拖着车在街边摆的摊,连桌子都是现搭的,极小,勉强能坐两人。
裴凝莺拿过勺子,舀起馄饨吹了吹,一口闷下。她吃得很高兴,仿佛面前是一桌盛宴,而非市井小食。
仇凛英习惯性地不吃早膳,顶天了吃几口应付几下,他用了几个,便不再吃。
裴凝莺舀馄饨,往嘴里塞,又舀一下,顿了片刻,蹙眉,转头,质疑,“你看我做什么?”
“没看你,”仇凛英别开脸。
裴凝莺狐疑眨眼,发现他的碗里葱花比自己碗里的少。
所以,他喜欢吃有葱花的?
她皱着眉头,又舀了一勺,发现他还在看,想了想,把勺子递到他嘴边。
仇凛英眉骨微扬,什么也没说,接过那一勺馄饨,嚼了嚼,似乎挺满意,“嗯,不错。”
裴凝莺把自己那碗馄饨推给他,“那你吃这碗?”
“不要。”
裴凝莺:“……”
她觉得他有病。
后来,有个清瘦的人跑来跟仇凛英说了几句,仇凛英便起身,嘱托了裴凝莺几句,付完馄饨钱,叫几个暗卫守着便走了。
那清瘦的人打量了裴凝莺好几眼。
裴凝莺吃完馄饨,寻了家书肆。
这家书肆规模很大,两层楼,二楼听书,一楼买书。
裴凝莺径直上了二楼,随意挑个位置坐下。
“六道轮回,来回转世,生生死死,生生世世,积善成德,入善道,作恶多端,下恶道。”
小二呈上茶水,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这说书声中格外大。
浓郁的茶汤入盏,映出裴凝莺的面庞。
“恶道,地狱、饿鬼、畜生。”
裴凝莺忽地想起她的梦,她死了,饿死的,却又重生,何尝不算饿鬼呢。
这时,又有一个画面如瀑倾斜。
一个叫玉观声的男子,被全身绑着,摔在地上痛骂仇凛英入畜生道历。
裴凝莺执起茶盏,轻吹饮下一口,入口苦涩,旋即茶香袭来,在口中化出独特的茶叶味道。
轮回,转世。裴凝莺无声呢着这几个词儿,心里萌芽一个荒谬的想法。
随即,这个想法被抛之脑后。
若当真轮回转世,她该当鬼,他该当牛狗。
可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
裴凝莺结完账,出了书肆。
她这一趟来得草率,连衣裳都没带几件,盘算一番后,决定回镇湖。
离开之前,裴凝莺先去了普禅圣寺庙,打算和裴纵说一声便回去了,可客堂没有裴纵的身影。
山雨欲来,卷起苍凉萧瑟的风。
裴凝莺上后山找了几圈,忽走到一处,那地方铺着树叶,最边处凹陷,似乎有人在里面,亦或有东西掉了进去,裴凝莺当即找根棍子,向里一戳。
有种莫大的熟悉感,她好像,掉进去过?
当然,裴凝莺自然不会虚它一个小坑,跳了进去。
她熟练地找到一个洞,钻了进去。
于是,看到一人,闻到熏香。
“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裴凝莺走上去,立在他身侧。
仇凛英默默收起半边衣裳,看向裴凝莺,“捡东西,你进来做什么?”
“你能进来我不能进来?”
仇凛英默了会,“可以。”
仇凛英没有提灯,裴凝莺更没有灯,虽说大致能看见,可地下到处都是尸骨,她担心踩着人家,便只能一步一趋跟在仇凛英身后。
她踩得轻,踮着脚走,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传入仇凛英耳中。
他笑了下,问:“要不要拉着我?”
裴凝莺没犹豫,伸手攥他的衣袖。
仇凛英趁她全心看地,慢慢将手上移,去拉她的手。
黑暗的洞穴,终见天光。
山雨早弥了下来,普禅圣寺被云雾缭绕,白皙轻盈的腰带缠着山腰,阴云蔽日。
洞上一周,围着举火把的众人,雨被伞挡,火焰可以尽情燃烧,在阵阵柴木噼啪声中,他们看见洞口出走出两人。
相握的手如此瞩目。
突如其来的光线叫裴凝莺好不适应,她一手挡着额头,一手被仇凛英紧紧拉着。
本想放手,可有一种莫名感,叫她不愿放手。
于是,当裴凝莺抬起脸,露出一张绝色的花容之时,万岁爷也没能动情。
因为她牵着仇凛英的手。
什么美人他都喜欢,唯独太监碰过的人,他绝不会碰。
万岁爷得知仇凛英无事,安心回了。仇凛英一声令下,将后山挖得翻天覆地。
裴凝莺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他们掘后山,心里还在琢磨方才的感觉。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太玄乎了。
她动了动右手,却被仇凛英握得更紧。
裴凝莺对上仇凛英,在他眼里找不出一丝心虚,她哼哼几声:“还拉着做什么?哥哥不让我和野男人厮混的。”
仇凛英笑,“你哥哥认识我,我不是野男人。”
裴凝莺哼声,错开脸去看天边细雨,“你还回不回镇湖?”
“回。”
“什么时候?”
“五年。”
“一点都不会舍不得么……”
问完,裴凝莺后悔了,她不清楚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
仇凛英将伞歪向她,微俯身,凑到她面前去,“舍不得,可必须走,怎么办?好孤单,你陪我。”
“做梦,”裴凝莺后退半步,又想起什么,直勾勾盯着仇凛英,“万岁爷那边,你在动手脚。”
她没有问,是在陈述,陈述那关于要接裴凝莺入京的传闻。
仇凛英很快应答,“对,是我,我不想你入宫。”
他还俯着身子,距离之近,身上的熏香尽数钻入鼻腔,裴凝莺下意识地推开他,“走开,一股小狗味!”
仇凛英愣了一下,面上瞬过诧异。
这是她前世才会说的话。
裴凝莺也懵了。
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
客堂,裴纵收拾着行礼准备殿试。
裴凝莺送来一个小香囊,跟他说自己要回镇湖了。
裴纵收着东西,问:“不是来找仇凛英么?梦解开了?”
“没有,”裴凝莺坐在椅上,翘首去望外边,那外面是一堆人,正准备拆了普禅圣寺庙。
“哦。”裴纵收完东西,叫她跟着走。
普禅圣寺庙一夜陨落,各种罪名实打实坐稳,掌印上任的第二把火,烧透了寺庙与柳家。
裴凝莺叫了马车,一手把着车门,右脚迈入其中,身后突然匆忙跑来一人叫住她。
原是那清瘦男子,名唤方扬。
方扬道:“裴姑娘,我家大人受伤了。”
皎皎明月,清光明净,叫她能清楚看见方扬的脸,亦是熟悉之感油生。
裴凝莺弯唇,皮笑肉不笑,另一只脚也踏入马车,“你家大人受伤,关我何事?”
方扬劝道:“大人他不愿意让人近身,可不近身,如何能上药包扎?若不处理,怕是流血而死,姑娘,你就这般放任他生死么?”
“我也是人啊,不让人近身,我就可以?”
另一紫衣男人迎上来,显然比方扬更放得开,他笑道:“裴姑娘,您与老祖宗熟络,这才想寻您的!只盼姑娘能帮帮忙,救老祖宗一命。”
裴凝莺动摇了。
他们说的,不会是真的罢?
她暂时不想让仇凛英死,没什么缘由,单纯的不想让他死。
于是,裴凝莺跟着他们回仇府,方扬与那紫衣男人并未入内。
待那府门一扣,她竟然听见了从外锁门的声儿……
怎么感觉被骗了。
寝房门关着,门缝透出微光,裴凝莺观察了一会,推门直入。
满室熏香绕着她的鼻尖。
书案后,坐着一人,他上身的衣衫半敞,系带起了个装饰作用,露出劲瘦的一小块胸膛。
裴凝莺心一跳,转身往外走,殊不知那人早已起身,握上她的手腕。
“骗人啊!我要回家,我不和野男人厮混,哥哥要打我。”裴凝莺死死盯着地面,语无伦次。
“没有骗你,好疼啊,”仇凛英凑下来,仰看裴凝莺的双眼,在她清澈明亮的眼里寻到自己的面容。
他撩开右肩上的衣裳,一道血裸裎,触目惊心。
裴凝莺的呼吸加重了,眼前恍然出现他的虚影,这里同样有一道血窟窿,可地点却不是这儿。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浮现出他咬人的样子。
“啊啊啊啊!”
裴凝莺叫起来,吓了仇凛英一跳,她一惊,撞上仇凛英,他毫无防备,竟直接叫他撞倒在地。
仇凛英面上略显茫然,无措地看着裴凝莺,以及裴凝莺那只搁在他胸前的手。
裴凝莺的发髻散了,绒花也掉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侧,与仇凛英的长发旖旎交缠。
她很不好意思地强扯出笑,“不好意思呐,我这就起来。”
裴凝莺向后退,触碰到极为敏感的一处,顿时怔住,她做贼似的看了仇凛英好几眼。
仇凛英面上没什么太大反应,却坐了起来,顺势将裴凝莺也一同抬坐起来。
有一卷春风,恰宜地踏来,携着少女怀春的悸动,捻走唯一一盏灯上的小焰。
心善的皓月读懂少女的心跳,含着笑藏进浮云里,最后一束月光雀跃地跳着,跳离寝房。
分明是少女偶尔会畏惧的漆黑,此刻她却有些迷恋这样的静谧。
静谧到心跳声能清晰听见。
裴凝莺说:“仇凛英,你心跳好快。”
仇凛英一点点低头靠近,似诱惑,将一根不可见的细线放入她的心,扯动她心脏的一收一放。
仇凛英轻声说:“不是我的。”
“那是我的?”裴凝莺伸手去摸,还真是。
裴凝莺的背后是门,身前是仇凛英,整个人被包裹住,就是想跑也跑不了,想了又想,索性抬头去看仇凛英。
隐约中,看见他狭长的凤眸,锁着自己。
早就变质了,一开始,她说要救他,后来她要他陪他玩,长大了,她不满意他的信里每次只有一两句话。
她低头时,脑袋快埋进他的胸膛里。
她轻轻开口:“你肩膀不疼了?”
“有点,”仇凛英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柔和地蹭着,“你走了更疼,心里很疼。陪我好不好?就陪一会,过阵子再回去。”
裴凝莺看晃了神,却突然清醒,低头看他胸口半敞的衣襟,“你故意的。”
“嗯,被你发现了,”仇凛英另一只手抚上裴凝莺的脖颈,以掐她的姿势将她的头抬起,但并未用力,只是简单地抬她的脸。
于是,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微哑,乞求般地问:“可以么?”
裴凝莺没说话,轻阖眼,抬起下巴,触上他冰凉的双唇。
裴凝莺勾着仇凛英的后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伤口,听他一声闷哼,旋即报复似的不满这个简单的亲吻。咬一般的去撬她的唇,让湿润覆满唇齿。
绵绵交缠的乌发分不清是谁的,它们相交拢绕,想誓死不休地在一起。
无需解梦,那不是梦。
那是裴凝莺所拥有的记忆与经历。
生生世世,生生死死,她和他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