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仇凛英最喜欢打着裴凝莺身子不好的幌子,骗卫轼,骗先帝,骗世人。
今日,裴凝莺依旧用了这个幌子。
新帝即位的第四年,皇太后裴氏病重,南下入行宫养病,同行的还有获太妃。
沉叶不走,留在宫里做起了一等管事宫人,有了自己单独的屋子,加之先前侍奉在太后身边,更是无人不敬。
浮桃跟着裴凝莺一起回镇湖,临走前,她依依不舍地跟每个结交的好友道别。
出了宫后,获骊就下车,与裴凝莺分别,裴凝莺送了她一些婴童用的玩件,又给了她一枚平安扣。
获骊自然高兴,笑着挥手,“走罢走罢!到时候叫这孩子认你做干娘!”
裴凝莺笑笑,冲她挥手。待马车行了,她便放下帘子。
出了京城,转入官道。
浮桃还在撩窗看外边,企图寻找着从前熟悉的粉色背影。
但她突然想起,他永远不可能再着一身粉了,他不是女儿身。
“浮桃,你对每一个人,都这般真挚用心么?”裴凝莺靠在软垫背上,看着浮桃那期盼的神情,一时有些感叹。
也有些怀疑,自己那样做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浮桃的心思。
浮桃弯起漂亮的杏仁眼,似读懂了她,“不是的,他是奴才第一个认识的伙伴,虽说他精神有些不对劲,可他待我很好。不过,既然他做了坏事,就该承担代价后果,一码归一码,奴才不会因他而责备主子的!”
裴凝莺点点头,不再谈这个话题。
她抬手,将蛇玉镯子对到阳光下。
蛇鳞跃动今点,红玉无暇清润。那是殷红的璧玉,藏着神秘莫测的暗丝,亦是仇凛英的心。
总以为它高深而不可捉摸,可分明一眼就能看穿玉身,哪怕涌动的流丝,也能清晰捕捉,他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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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元殿。
这里不曾印下小皇帝的愤怒,更不曾留过任何情绪的外泄,他人虽小,可却把自己包装得很好,没有任何宫人曾窥破他的心。
然而今日,卫轼呱呱呱地哭了。
仇凛英皱眉,很不耐,“你别哭了,特别难听。”
卫轼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仇凛英身上,仇凛英今天意外的好脾气,竟是没骂他。
“呱!”卫轼泪眼汪汪,“她这个坏女人!她这个绝情的坏女人!她不要我们了呜呜呜。”
早在那天仇凛英喝下那杯水,卫轼就发现了他与裴凝莺之间的不可说。
仇凛英冷哼,看向窗外,“她只是不要你了!”
卫轼“呱”地一声崩溃到哽咽,“呱——你——呱——骗人!她也不要你了!”
仇凛英听得很生气,一把推开他,凶道:“你懂什么!”
“呱!她不要你了!”卫轼气急败坏,气得在地上打滚,一身锦衣被滚得皱巴巴。
仇凛英脸色愈发的黑,“她也不要你了!”
两个人,纠结于裴凝莺到底不要谁,互相吵了一整个上午。
最终,他们一致认为,裴凝莺谁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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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春节前,裴凝莺到了镇湖。
早就听说裴凝莺要回来,老太太和裴月上都出来迎她。
裴凝莺下了马车,一下扑到两人中间,“祖奶奶!姐姐!”
“姨娘!姨娘!”阿锦在裴月上身侧,矮矮小小一个,裹着冬装,小毛领上的脸蛋红润可爱。
阿锦脖子上,还戴着长命锁。
阿锦拍拍手,“姨娘抱抱!”
他已经可以走路可以说话了,还会自己吃饭呢,连诗书词赋都能背出好几首!
裴凝莺抱起他,掂了掂,看他时眉梢皆是笑意,“阿锦,长胖咯。”
阿锦张开双臂,一把揽过裴凝莺,胖胖的小手揽得很紧,“香香!”
闻言,裴凝莺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她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呀,没味道,上哪儿闻到味儿了?阿锦怕不是个小狗鼻子!”
众人皆笑,一家子拥着裴凝莺入内。
纵使裴老爷和顾氏有些不大高兴,但到底了是亲生骨肉,又是太后,再怎么不济,也只是不搭理裴凝莺,万不至于说上什么话。
裴凝莺太过兴奋,三更半夜都没睡着,她抱着软枕,悄声溜去了裴月上的屋子里。
裴月上也没睡,阿锦因为见到姨娘很高兴,很久才睡着,裴月上刚将阿锦哄睡着,便看见门口一个脑袋,两眼巴巴看着里边儿。
裴月上莞尔一笑,冲裴凝莺招手,“过来罢,要一起睡么?”
裴凝莺欢呼:“要!”
裴凝莺睡在床里侧,阿锦在中间,裴月上则在最外侧。她看着妹妹和儿子,不自觉地笑了。
随之,裴月上很快瞥见裴凝莺手腕上的镯子。
她吹灯躺下,给裴凝莺掖被子,“这么久了,还是睡没睡相,当初万岁爷就不曾怪罪于你么。”
裴月上这话,本是打趣她,倒也没什么意思。
裴凝莺却说:“我不曾服侍过万岁爷。”
裴月上手一顿,滞了片刻,将一切想明白后,无奈抿笑,“怪说不得,就你这副孩子脾性,还没风寒病死,原是有人细心照料着。”
她轻声追问:“你回来了,他呢?”
不知是不是挨着至亲有种莫大的安全感,裴凝莺很快有了困意,她迷迷糊糊地在黑暗里,努力识别姐姐的神色。
或许是终于释解的温笑,还是无可奈何的笑容,总之,那不是什么怪怪的表情。
裴凝莺打了个哈欠,说话黏黏糊糊,显然是要睡着了,“他……在、在宫里,不能走。”
眼皮一沉,裴凝莺美美见了周公。
今年春节的新衣裳是姐姐亲手缝的,上面还绣了裴凝莺最喜欢的小黄莺,老太太给她穿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满眼欣慰。
“凝莺这趟,比上次胖多了!从前那瘦得跟枯柴竹杆似的,”老太太拉着裴凝莺的胳膊,捏捏她手臂上的肉。
裴凝莺从小出落一副红艳凝香的面容,逐渐长大的她,从前的少女娇甜一并舍弃,而今,一张面上全然是出尘冷冽,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
但这样的脸,并不能阻挡她生性的开朗与骨中流淌的热情。
“吃得好睡得好就胖啦!”裴凝莺弯眼,真切的笑容将冷意冲去三分。
裴凝莺提过屠苏酒,带着一罐胶牙饧,又取了串腊肠,她往府门走,“祖奶奶,我今晚不回来吃饭啦,不要等我。”
裴凝莺提着东西,去找大娘。
踩着松雪,有猫狗在道上来回追逐,亦有小孩子举着小鞭炮撒丫子奔跑。
红灯笼泛着温暖的光,指引着裴凝莺步步入院。
她敲响门叩,不久,阎寒开了门。
相见一眼,阎寒意外了下,她很快认出裴凝莺,将她迎进来,“大娘在包饺子,你正好赶上了。”
裴凝莺笑嘻嘻地点头,将屠苏酒举起来晃了晃,“小寒姐姐,给你带的!”
阎寒接过,点头,“多谢。”
大娘见到裴凝莺,也很意外,她赶紧招呼裴凝莺进去坐着,裴凝莺没去,陪着她们一起包饺子。
虽然歪七扭八的,但大娘一个劲儿夸她厉害,让她乐了好久!
屋外,是漫天鹅毛雪。
屋内,是满室烟火气。
直到子时一刻,寺庙鸣声响,火光炸开在黑幕之中,又是新的一岁。
裴凝莺辞别大娘与阎寒,独自上道观。
是那年和仇凛英一起去的道观。
她再次来到月老前,燃香拜过。
月老塑像身旁,有巨大的长桥,桥上挂着成千数百的同心锁与红符。
小道士为裴凝莺取来红符,问她:“小友,你要写什么名字?”
裴凝莺望着桥下潺潺溪水,溪水中映着玉盘与烟花。
她弯起眉眼,小声说:“就写个,裴与仇罢!”
小道士有些不解,“只有姓,没有名么?”这个女子,真是古怪呢。
这样的话,月老怎么知道要牵谁的线呢?世上姓裴与仇的多了去了!
可裴凝莺很肯定,“对,只有姓。”
小道士终究写了,小小的一张红符,撰下二人的姓。
红符挂在小桥边,被风吹得飞扬。
裴凝莺最后看了几眼,转身回府。
只要姓就够了。
举头三尺是神明,往前往后,皆是由人走出来的路。
她相信,没有月老牵线,他们也终将相遇。
“小友,你求的这姻缘符,还缺另一人的生辰八字”道士提醒身前的人,他的注意力早不在这姻缘符上了,而是远远望着小桥边上。
他听到话,转回头,浅浅展笑,“抱歉,道长,我不求符了。”
道士摇摇头,看着他走向小桥,微弯下腰去看方才那女子留下的红符。
小道士过来拉道士的衣袖,“师兄,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道士应好,将桌上没写完的符纸投入火盆。
火焰迅速吞噬符纸,烧断的残页纷飞于天,向世间昭告纸上姓氏。
——闻人
小道士打理残符废纸,偶然瞥见那古怪女子留下的红符旁,竟多了一张祝愿符:愿同心,祝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