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雪飘,腊梅探头,暗香浮动于菱荇殿内外。
裴凝莺起得很早,趁着露珠还挂在腊梅瓣上,伸手就摘了一大盆。
她是个记仇的,去岁,她捣了红月季,只是想作画,被柳花寒扣了个虐杀猫宠的屎盆子,紧接着仇凛英又给她栽了个杀人的屎盆子。
她会忘么?她能忘么!?
裴凝莺赌气似的捣了许多红腊梅,坐在院里,画了张肖像。
去岁,她不知道画什么,今岁,她知道了。
仇凛英最爱穿红,却非张扬的红,而是沉闷、灰暗的红,有时候他会穿着朱红的衣裳,可更多时候他穿的颜色偏深。
裴凝莺画了瘦胳膊瘦腿的线条小人,将红颜料一股脑抹在身子上,便是衣服了。
眼睛,她取了墨点了两个点,嘴巴是向下弯的,一副生气模样。
裴凝莺画完,也不收卷,就让它立在院里,自个儿拍拍手上朝去了。
朝会中,殿外忽然有内监传报,鸣光回来了。
卫轼宣她入殿。
鸣光仍旧一身青袍,披着厚实的斗篷,头发用一根素玉簪盘起。
她拱手入内,向卫轼与裴凝莺行礼,徐徐开口:“谒女国与卑职相谈甚畅,谒女国身处严寒地区,缺盐铁,而卑职认为,卫国缺马匹,可以交换形式互补互足。另外,疆域的关卡本该与谒女国的关卡互通,奈何赤度国在其中阻拦,若想保证两地关卡顺利开展,务必再与赤度国谈判,亦或攻克。”
鸣光汇报完,将谒女国首领的亲笔信封呈上,身后一排人相继抬上谒女国所赠宝物,各类宝石狼皮,矿石稀果。
内监将信呈被裴凝莺,她粗略扫了一遍,没有即刻回答对策,而是叫人收下物品入国库,又赏赐过鸣光。
赤度国的野心众臣皆知,若要与谒女国来往,此关必须趟过。
纪中君突然说道:“陛下,微臣认为,若与一个少民寡国互商,需要付出与邻国开战的代价,怕是不值当。”
卫轼所学内容广泛,他是知道赤度国的狼子野心,妄想吞并卫国,霸占周边所有国家。
卫轼犹豫了,裴纵却坐不住。
裴纵劝道:“陛下,谒女国之诚意使者队伍皆可见,赤度国规模尚不及卫国,何必怕它?曾经赤度国犯我边疆,即便主帅逃脱,依旧有人接过令符,率军出征。如此,赤度国还有什么可怕?”
纪中君鄙夷地瞄向裴纵,嘲讽:“裴尚书说得怕不是七年之前的战事,如今多位将军年迈,新将不熟悉赤度国地势,更不懂战略,如何能保证打赢赤度国?”
说罢,纪中君看向珠帘后,下一句话仿佛是在对珠帘后之人说的:“微臣还是认为,以和为贵,比较好。”
裴凝莺撑着下巴,忖度片刻。
鸣光确实有才,这一去一回不到裴凝莺预计的两月,将事办得妥妥当当,实属有功。
或许前世,正是因为有纪中君为首的主和,以及柳花寒在位,与裴纵相冲,才会导致临战无人可用,边疆防御愈来愈弱。直到最后,铁骑踏破山河。
裴凝莺揉了揉眉心,一时纠结是否要用鸣光。
早朝就这样在争吵中散了。
裴凝莺回了菱荇殿,准备睡个回笼觉,忽然发现院里的画卷消失了,她赶忙找来浮桃,浮桃说是仇掌印拿走了。
裴凝莺心里微讶,怕不是他拿走了画要偷偷报复她!
趁着宫人繁忙,裴凝莺大白天的钻进了直房找人。
内屋没人,小厨房也没人。
但她发现了方扬,方扬表示不知道不清楚。
无奈,裴凝莺又不好去司礼监,只得作罢,她见方扬显得没事,当即交给他艰巨的任务。
方扬:“?”
裴凝莺一本正经:“方厂公,你不是最会听墙脚么?现在,哀家要你去听纪家的墙脚,纪阁老的任何事都汇报过来。”
方扬从来都是给仇凛英和皇帝卖命,但他发现仇凛英开始给裴凝莺卖命了。
如今的小皇帝,多半也听裴凝莺的罢……
主子的主子是他的主子么?
他摸着下巴沉思。
方扬得出结论:主子的主子是他的主子。
方扬道:“好罢,得加俸禄。”
裴凝莺肯定点头:“怎么会亏待厂公呢?下月俸禄翻倍,再添额外的钱,找仇掌印给,就说哀家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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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裴凝莺用完膳,躺在殿檐下的摇椅里,静静赏雪。
姜瑟回镇湖了,她的长毛猫也跟着回去了。获骊不知上哪儿快活去了,就没见到半个人影。沉叶做了大宫女,忙着各种事宜,浮桃很爱在外结交好友,她们都不常在身边。卫轼有太多东西需要学,分明一个孩童,却忙得成日脚不沾地。
而裴凝莺也不习惯太多人伺候。
总之,自裴凝莺坐上太后的位置以后,日子似乎只剩下朝政,与仇凛英。
裴凝莺喜欢热闹,也喜欢讲话,如今的情况,虽说清净,也没人再能欺负她,可到底是落寞的。
她不可能永远留在皇宫,绝对不要。
这是她从来不曾变过的想法。
即便是仇凛英故意将所有事都给她,即便他放弃权力,求她留下,她也不要。
裴凝莺有些乏了,缓缓闭上眼。
可一闭眼,她就会想到赤度国的事。
一团糟!
鹅毛大雪,寒气凛然,裴凝莺有些冷了,却懒得动身,便蜷在摇椅里,抱着自己的肩膀。
“你倒是个傻的,也不知是从去年就傻,还是被冻傻的。”
裴凝莺身上一暖,她睁眼,发现身上披了件玄色的裘衣,狐毛所做的毛边,柔顺又温暖。
她笑:“裴凝莺是傻的,那仇凛英更傻,傻子才会喜欢傻子呢!”
仇凛英嗤笑了声,拖来一张矮凳,坐在裴凝莺身旁,“又在耍嘴皮子。你在想什么?”
裘衣沾着仇凛英身上的熏香,是熟悉至极的味道,还裹着他的体温,暖意涌入裴凝莺的身体。
她又闭上了眼,“我在想要不要派鸣光出征赤度。一来呢,鸣光确实是七年前那一战的女军士,她定然熟悉赤度,二来,朝中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将士了。可我又担心此举鲁莽,不这样做,又怕边患日益严重。”
日益严重,直至山河破碎。
仇凛英递给她一些资料,是他这些日子收集的。
大概是关于卫**事情况,将领情况,以及赤度国的地势图,还有赤度服饰与兵器。
仇凛英道:“从前我就跟你说过,只要有效果,做事鲁莽些又何妨,娘娘既信那女官,便派她去。”
裴凝莺看着那详细的一沓纸,才知原来他去整理这些东西了,她抿了抿唇。
她确实相信鸣光,她的梦不是假的,鸣光的的确确以身相护裴纵,直至最后一刻。
若她有机会,她必然也会以身护国。
裴凝莺叹了口气,好累,想回家。
她道:“好罢,那便一试。”
恰好沉叶回来了,裴凝莺叫过她,将纸卷一并给她,吩咐她收好。随之,裴凝莺向仇凛英伸出双手。
她要他抱。
仇凛英瞥她一眼,“没脚么?”
“断了。”
仇凛英拿她没法,只得将她抱起,往寝殿去。
裴凝莺探出一个脑袋,叫住打算离开的沉叶,“沉叶,去备桶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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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道懿旨,任鸣光为边戍军总督,加授军士令符,顺道昭告鸣光曾是七年前那名率兵将士的事迹。
鸣光夺符出征,却成功平定赤度,将功抵过。
鸣光与谒女国交涉顺利,是为功。
有功傍身,又有事迹在先,于是太后亲指,命其即刻出京平赤度。
早朝,喧闹不止,在珠帘后一声拍案散朝结束。
鸣光领旨出宫,手中紧攥着令符。她抬头,看到宫门之上,是耀眼的黎明。
“鸣光。”
鸣光回头,看见裴纵迎着光而来。
鸣光颔首,“裴尚书。”
鸣光与裴纵一道出宫。
期间,他们什么都没说,直到出宫分别之际,裴纵看了她许久,才说了句,“保重。”
鸣光严肃冷漠的脸上,化开很浅一道微笑,“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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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安排妥当后,裴凝莺心里畅快了不少,回殿时,准备将床下抽屉里的婚书拿出来烧了。
她这才发现,婚书早没影儿了,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副瘦胳膊瘦腿的线条小人画卷。
小人旁边,又添了一个笑嘻嘻的小人,它身着黄绿相间的衣裙,拉着红衣小人的手。
笑脸小人的旁边,批着的字,是她最为熟悉的飘洒笔迹。
——轮回转世,是为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