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 第2章 01

临近圣诞节，因为角落里燃烧着的杨基香薰蜡烛，摄影工作室的化妆室里节庆气息浓厚。物理意义上的。

西尔莎雇主的助理姜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找到老板的保温瓶，拿起了又小跑出去，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杂志社的妆发造型师站起身，边把门关上，边继续和西尔莎说薪酬问题。对方是位韩裔，非常健谈，且思维跳跃得飞快，从适合东亚人的唇妆聊到东亚人种在这片土地上的待遇。

“你的化妆技术真的很厉害。如果你不当姚的专属化妆师，会赚更多钱吧？”

西尔莎背对着他，从包里找到了发圈，抬起头对着镜子松散地挽发。“我喜欢挑战，而姚的工作性质让我的工作更具挑战性。”

镜子里的造型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发展。”没等西尔莎作出什么反应，他话锋一转：“顺便提一下，你的吻痕有点显眼。”

对方的语速很快，可能比一般当地人的语速还要快。西尔莎认为自己肯定是听岔了。毕竟在这上大学的四年里，她曾经因为来不及听清别人的话而闹出不少笑话。

但是她没有听错，因为他指了指他自己的后颈。“就是你的这儿，有吻痕。”

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呢？她想。

那人好像偏爱从后面埋进她身体里，重重的呼吸落在她背上、肩上、颈上……头上。

是安抚，是鼓励，是嘉奖。

一下，又一下。

回过神来后，她下意识把刚扎好的头发又散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害羞还是什么的，实在是因为前任们都比较含蓄，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的时候少之又少，她早上也就没有费心检查，以至于在工作场合失仪。

好在造型师也只是好心指出。他虽然是亚裔，可和亚洲人以婉约为美的传统观念完全沾不上关系；他不但直接指出别人身上有吻痕，还一点也没有窥探了别人私密情事的不好意思。“我帮你遮掉吧？你化妆包里有合适色号的遮瑕膏吗？”

西尔莎摆摆手，婉拒了他的好意，开始整理散落了一桌面的化妆品。

或许因为她明显回避的态度，对方没有坚持，反而突然向她道歉。

”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抱歉。”然后，他开玩笑地补充说，“我的养父母是这世界上最典型的白人夫妇。”

西尔莎停下动作，没想到他还有这一层身份。

他紧接着说，“但我的养父母对我比对他们的亲生孩子们还要好。”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也很释然，甚至有些骄傲，仿佛在分享一次靠自己解决了的、稍微不愉快的经历。

这让西尔莎莫名想起大学时期隔壁寝室的那位日裔朋友。

理绘姑且可以算是被跨国领养的孩子吧。

收养她的是祖上殷实的富人家庭，在她两岁那一年聘请了她的亲生母亲当住家帮佣。又因为怜悯她生母独自抚养女儿，女主人还特许她带着女儿一起住进他们家中。当理绘偶尔不舒服时，这位善良的华斯普[1]太太甚至会请他们家族的私人医生前来替她诊治。

于是，在理绘的生母在为阿斯特-劳伦斯家庭工作不到一年就突然患病去世时，理绘几乎是瓜熟蒂落一般，被他们收养了。

理绘平日里看上去十分自信、开朗，却在某个大家都喝得微醺的夜晚，对西尔莎说，“身份危机真的糟透了。”

那个晚上月明星稀，两位二十出头的女孩坐在宿舍楼后门的阶梯上，看着艾玛在后院里组织着大家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西尔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威士忌，手还没彻底放下就感觉到肩膀忽然一重，差点把手中的酒杯给摔了。她偏过头去看，理绘正闭着眼歪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其实喝的也不少，大概察觉到西尔莎的视线，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整个人懒懒的。

“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但认识艾玛、认识你之后才发现，原来我只是把它深深地埋了起来。”她顿了顿，又语气黯然地补充，“我很感激爸爸妈妈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但我还是觉得不够……我好像还是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

西尔莎那时候只是摸了摸理绘的头，没有作声回答。

也不知道这位造型师是真的不在意，又或者是像理绘一样，只在生活中的某个瞬间才感受到心中巨大的空洞。

当然，这和西尔莎毫无关系。他们不过是第一次合作的工作伙伴罢了。

很快，姚宜再次换好衣服，造型师被摄影助理叫去调整造型，化妆室里顿时只剩下西尔莎一个人。她利用这短暂的摸鱼时间，拿出手机，查看艾玛回复的新消息——她果然还没放弃追问男人的身份。

前一个晚上接近零点时，艾玛大概是终于发现房子里哪都找不着西尔莎，马上给她发了消息。在隔了一段时间却仍然没有收到回信后，她又连续再发了几条消息，直到她终于睡下。

而这些是西尔莎在清晨离开她家时才看见的。

23:37 不是，你人呢？？

23:49 监控里也没看见你离开呀

00:02 丽瓦娜说她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在二楼说话了？

00:02 哪个男的！

02:26 速速回电

03:41 你最好在我起床前要么给我打过电话了，要么回我信息了

03:41 不然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报警去

03:43 该死的家里怎么不装监控

03:43 到底是哪个坏男人，急死我了

清晨，鉴于西尔莎认为如果她诚实地说出这位「坏男人」的名字，艾玛绝对会疯掉，所以她坐在亚瑟的车里，按下语音按钮，声音嘶哑地撒谎：“我昨天头疼，先回酒店了。”

说完，她察觉驾驶座上男人的视线，转过头去，发现他嘴角噙着笑。

“我妹妹？”他问。等西尔莎点头了，他却没有顺着往下谈艾玛。

“喝咖啡吗？我知道一家这个时间已经开始营业的咖啡馆。”

她看了一眼中控台上的时间。“我八点要到酒店的。”

红灯转绿，车子提速。

“来得及，”亚瑟说。“相信我。”

片刻后，他挑眉补充，“你昨晚就做得挺好的。”

西尔莎假装没有听见。

在夜晚发生的有些事就该像吸血鬼一样，天亮就灰飞烟灭。

他似乎也不在意她是否回答，随即换了一个话题，提醒她抓紧时间，在抵达酒店前合眼休息一下。

当然，他没有食言——就算在咖啡馆买了咖啡和可颂，他仍然在西尔莎的集合时间前，准时将她安全送到酒店大门前。

保姆车上，西尔莎收到艾玛的回复，也不知道她是被宿醉头疼醒的还是被内急叫醒的。

08:27 骗子。莫里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在二楼亲得火热啊

08:27 快告诉我是谁！

西尔莎不答反问，试图转移艾玛的注意力。

她问艾玛是否确定不加入当晚的聚餐——毕竟这次的出差，自己可只在这座城市停留两个晚上，理绘也好不容易才在巡回演出中挤出时间。

等了一下，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确信艾玛再次睡着了，才收起手机，稍微地补了个觉。

再查看聊天软件就是现在了。

艾玛先是坚定地说了不，同时表示和威廉斯一起吃饭会让她食不下咽，又在半个小时之后犹豫着提出交换条件。

10:13 是不是只要我去了你就会告诉我昨晚那个男人是谁

西尔莎回了单一个“不”字。

对面秒回：那我不去了！

还加了个生气的表情符号。

不管怎么样，西尔莎还是把理绘预定的西班牙餐厅地址和预约时间转发给了艾玛。

约定时间的几分钟前，西尔莎抵达西班牙餐厅，报了理绘的名字。

她跟随领位穿梭在餐桌之间，才刚踏入室外餐区被诺兰热情的大嗓门和热烈的拥抱接待。原本端坐着的理绘则内敛许多，只是站起来，接过了她给他们带的订婚礼物。

那是一对陶瓷杯。虽然拉坯、成型、上釉和烧制都交给了熟识的手工艺人，但杯面上理绘和诺兰的双人画像由西尔莎亲自设计和绘制，在两人的服装和饰纹里巧妙结合了两人的种族和文化背景。

大学毕业后，西尔莎回到中国发展，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一位艺人的专属化妆师；理绘入职某知名歌舞剧团，成为剧团常驻的服装设计师，演出期间会满世界地跑；而诺兰则继续经营他大学时开通的摄影账号，收获了固定的粉丝群体，成为小有名气的摄影博主。

因为工作，三人会少离多，所以这一顿晚餐他们吃得很慢，大半部分时间都在分享各自的近况——是的，就连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理绘和诺兰，这也是诺兰求婚成功以后、半年以来，第一次坐下一起吃顿饭。

“或许我们应该搬到小一点的房子，”诺兰吐槽。“反正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住。”

很快，到了厨房的下班时间，餐厅将不再供应主食。服务员按例前来询问是否还需要追加下单时，理绘又点了菲诺雪利和塔帕斯。

随着小食和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餐厅赠送的炸鲜奶。这似乎是他们桌独有的待遇，因为——至少——他们附近的几组客人都没有收到甜品。

餐厅快要打烊时，诺兰结了账，三人离开了餐厅。

理绘让西尔莎把手机收回包里，说因为她错过了他们的订婚派对，这次理应由他们请客。站在一边的诺兰点头，配合地将单据揉作一团，塞进裤袋里。

“好吧，”西尔莎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下次可一定要让我请了。”

站在她对面的两位连忙答应，但以她对他们的了解，指望他们信守承诺还不如下次提前把卡准备好，等账单一送上来，就能比他们更快地把卡放进账单夹里。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停在路边的一辆电车启动，骤亮的车灯让三人下意识一齐望过去。

虽然被照得晃眼，西尔莎还是认出这辆车与她早上短暂乘坐的那辆是同个车型，但不能完全确定是否就是同一辆。

大概是她的迟疑太过明显，车主闪了下车灯，算是印证她的猜测。

“你认得这辆车？”理绘问。

西尔莎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尽量掩饰内心那莫名的、小小的雀跃。“是来接我的朋友。”

“哦——”诺兰拉长了语调，带着调侃重复了她的话。“朋友。”

理绘不赞同地斜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担忧地问西尔莎和车主认识多久了，他可信吗？

“他是一位朋友的熟人，”西尔莎含糊其辞。尽管艾玛和诺兰关系紧张，但她和理绘依然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友谊。只要情况允许，她们仍会像大学时那样，一起逛街、美容，甚至在饭桌上吐槽工作中的糟心事。

所以她不能让理绘知道车主是亚瑟。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他们算有关系吗？——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认识艾玛的人。

不过，现在，对于西尔莎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她轻快地和理绘及诺兰道别，承诺一定会出席他们的婚礼，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那位不知何时开始就在等待她的车主。

隔着副驾驶座降下的车窗，西尔莎挑眉，直接问道：“炸鲜奶？”甚至没有打招呼。

“那是店里的招牌甜品，”亚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姿态很随意。“我看你们没点，想让你尝尝。

“好吃吗？”

她点头，客气地道谢，不知道这话题还能怎么继续下去。

“上车吧。”对方忽然说。

晚餐的几杯葡萄酒不至于让她醉酒，但此刻她的脑子有些发晕，问题还没再三思考就脱口而出：“你要送我回酒店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球打得破绽百出，让亚瑟看出了她的心思——反正西尔莎是明显察觉到他心情颇好。因为他嘴角噙着笑，像圣诞节早晨拆出愿望清单上首选礼物的孩子。

“不。”

[1] Wealthy Anglo-Saxon Protestant (WASP)的音译，中译为富有的昂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泛指信奉基督新教、母语为英文的欧裔美国人，拥有庞大的经济、政治势力，构成美国上流社会和中上阶层的绝大部分。现W多作White（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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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