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日之末,山中枫林苍翠,钟声悠长空灵,马车绕过层叠山道,眼前终于得见那隐于野的百年古刹。
崇静寺一向得历朝历代的天子诸侯看中,明僧辈出,盛名在外,香火鼎盛。
午后日头爆晒,车夫早已口干舌燥,腹中饥肠辘辘,将马车赶至阴凉处待主人离开后,再忍不住拿起水囊同门口的僧人讨水喝,就着带来的干粮充饥。
裴季独自入内,长身玉立,月白锦袍衬得人如谪仙般,玉簪挽就青丝于顶,手执折扇轻晃,一身清爽,熟稔地朝寺院后山而去。
后山藏书阁中,静谧清幽,经书布满书架。
裴季入得其中,一眼望见蒲团上,今日所寻之人正俯首蒲团上打盹,鼾声规律,如哨鸣般。
裴季见状眼中划过笑意,并未上前打扰,本就闲来无事,等上片刻也无妨,索性挑选了一本经书后到一旁消磨时光。
风声袅袅,蝉意悠悠,支遁大师醒来时,天正是天光清凉时。
裴季手中已是第三本经书,听闻动静后,二人目光不期而遇。
支遁大师率先含笑道:“叫你好等,今日梦中来了禅意,多费了些心思才勘破。”
“不知大师今日悟到什么?”裴季放下书,抬眼望去问道。
“佛心,我心,世人心。”支遁大师斟酌道。
“哦,有何区别?”裴季眼中不免疑问道。
“佛心为众生,我为佛心。”支遁大师目光闪烁着神采,说着今日勘破的禅语。
裴季闻言顿了半响,眼眸微动,终是不再接话。
支遁大师随后起身,看了眼阁楼外的天色,转过身来含歉意道:“今日耽搁你许久,不若老僧替你算上一卦吧,权作补偿。”
“无妨,如今我不过一闲散人,许久不曾享受过这般心静时候了。”裴季浅笑着推辞道。
他这一生的好运,早已在幼年艰平落魄时遇到了。
“裴小友莫辞,老僧打算不日远游,今日这一卦,便当全了你我忘年交之谊。”支遁大师含着慈悲笑意道。
裴季闻言意外,又觉在意料之中,支遁大师乃当世名僧,不受世俗约束,向来喜四处远游,普渡众生悟道,而今离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好,有劳大师。”裴季当即不再辞让。
二人一道起身离开,到阁楼下的一棵菩提树下静坐。
“裴小友近来因情所扰?”支遁大师看着裴季,眼中含笑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京中发生如此大事,绕是世外之人也不免有所耳闻。
裴季闻言沉默,望着支遁大师一时无语。
“裴小友心中既已有决断,何不沉下心思,命中缘分,该来时总会来的,何况小友乃天生好命,注定一生圆满,将来相伴之人,必是你心中所喜之人。”支遁大师并未收敛眼中笑意,继续道。
“大师何时也在意红尘之事了?”裴季望着支遁大师,莫名道。
“裴小友,这是你天注定的命数,并非老僧信口胡揪,出家人不打诳语。”支遁大师不见恼意道。
“多谢大师,在下今日先行告辞,往后重逢时,再同大师讨教佛法。”离去前,裴季朝支遁大师行了一礼道。
裴季离开后,支遁大师依旧立在菩提树下,唇边始终含着一缕笑意,有道是“朝朝暮暮”。
覆舟山脚下,山坡起伏,绿意盎然,远处晚霞布满苍穹。
蜿蜒山道上,两道身影疾驰纵马归来,一前一后,身影错落交叠,互不相让。
二人年岁相当,父母又都是至交好友,经常聚在一处,凡事争强好胜惯了,何况在赛马一道上,凌长风更是被谢慕清压制一头,是以,看着二人如今卯足劲的追赶,云姝一颗心怦怦直跳,生怕二人落马摔伤。
好在二人虽爱胡闹,但也是有真本事的,直至终点时,谢慕清始终稳稳快凌长风半个马身。
“娇娇,你又赢了。”过终点时,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放缓速度,让马儿停下来。
凌长风看着眼前一旁宁静的谢慕清,由衷佩服道。
二人此时发丝都有些许凌乱狼狈,但他做不到谢慕清那般泰然,心间仿佛还在马上颠簸。
“长风倒是长进不少。”谢慕清调转马头来到云姝身旁,摘下脸上的帘幕道。
耳畔山风呼啸,眼前掠过绿林,谢慕清脑中没有嘈杂,今日一场赛马,叫她只觉酣畅淋漓至极。
“娇娇,下次赛马时不许再这么拼了,万一从马背上摔了该怎么办?”云姝还一阵后怕道。
“放心,阿父三岁便教我骑马了,铭安也不是我的对手。”谢慕清自信笑与道。
“那不成,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万一摔破相了该怎么办?”云姝接过谢慕清手中的帘幕,递上水道,神情具是不赞同。
“凌长风,下次不许再找娇娇赛马,若是被我知晓,仔细告诉芸姨。”云姝知道劝不住谢慕清,转头严肃朝凌长风道。
“同娇娇比了这么多次都是我输,我哪还有脸同她比,云姝阿姊放心,长风再不会上赶着丢人了。”凌长风一脸委屈道。
“知道就好,比不过就多读书,娇娇不擅长那个,若是中了状元,我们都替你骄傲。”云姝收回严厉,继续朝二人笑着道。
闻言,在一旁喝水的谢慕清顿住片刻,拿眼觑了眼正说话的云姝,以示不满,不带这么明晃晃拉高踩低的。
凌长风听闻却是笑了,一扫方才忧郁,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谢慕清后,带着欢畅道:“云姝阿姊说得没错,我若是靠读书中了状元,那娇娇不得唤我一声‘状元郎’。”
“你若真能考中状元,我唤你‘大爷’都行。”谢慕清突然出声,玩笑着道。
不是她看不起凌长风,而是对凌长风太过知跟知底了,他同她般,都有一个博学儒雅受人推崇还是状元的爹,可俩人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不然京中那么多同龄人,她又如何会同他玩到一块去。
“谢娇娇,你不要看不起人,等我回去,我就头悬梁、锥刺股,非要考出个状元来给你瞧瞧,听你唤我一声‘状元郎’”。凌长风被刺激到,顿时小霸王脾性上来,不服输道。
“就你,我等着瞧。”谢慕清闻言,抬眼好好将眼前大放厥词之人从上到下环视一遍后,面露鄙夷道。
一旁的云姝看着二人孩童般的举动,不住捂嘴笑出声来,又怕再次刺激到身前这个满是雄心的少年,终是强忍着笑意。
“长风,云姝阿姊看好你,尽管放手去做吧,让娇娇好好瞧上一瞧。”云姝瞧着被打击到的凌长风,勉励道。
“谁不努力谁是小狗。”临走前,谢慕清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凌长风,终是改口道,随后状似潇洒地朝牵着马头也不回地往前行,余光却是留意着身后动静。
凌长风原本还有几分沮丧,听闻谢慕清最后一句后,眼中再次闪烁着希翼光芒,抬眸朝前大声喊道:“谢娇娇,你瞧好了,我会好好努力的。”
走在前的谢慕清闻言却是真心笑了,低声轻语道:“傻子。”
“走吧,回去了。”云姝立在凌长风身旁,自然将其一举一动望在眼中,心间无声叹了口气。
日落西斜,三人踏着擦黑月色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
这回三人都端坐在马上,谢慕清率先排在百姓身后,云姝随之一道。
一旁的凌长风也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不解道:“何须浪费时间在此排队,这临安城中谁人不识本小爷,我看哪个敢阻拦。”态度举止满是傲慢。
三人都没注意到落在他们身后的马车。
谢慕清闻言不经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除了仗势欺人欺压百姓外,你还有什么本事。”
凌长风被谢慕清眼中凶狠所震慑,今日接二连三被怼,顿时委屈到不行,小声替自己辩解道:“今日回来得晚,我答应了清姨要照看你,怕你回去晚了被骂。”
此时一阵马蹄声急骤闯来,速度未减丝毫。
因着这番举动,谢慕清并未听清凌长风所言,眼瞧着那马儿似失控般横冲直撞而来,一个小女孩正蹲在路正中毫无察觉,人群顿时骚乱,人人自危,无人顾及那个面临危险小女孩。
“凌长风,制住那匹马。”谢慕清眸光一冷,对身旁紧盯着她的人道,随后挺身而出,飞奔朝那女孩而去。
凌长风尚在发愣,瞧见眼前突如变故后,立马一脚蹬地飞奔而起,在马儿靠近城门时用尽全力将那发疯的马制止住。
围观的百姓们见眼前少年将危机解除,不经发自内心地鼓掌感谢。
一旁的谢慕清也已将女孩安全交由到孩子母亲手中,转过身来时,正好瞧见了被围在人群中不知所以的凌长风,瞧着他脸上的傻愣笑意,也不由跟着笑了,心中感叹“这人果真傻。”
“娇娇,到我们了,快过来。”云姝也一脸笑意朝谢慕清招手道。
围观之人散去后,凌长风回到了三人方才站过的地方,此时正朝她露出一口白牙笑意。
谢慕清含笑应下,抬脚刚要朝二人走来时,目光瞥见了身后处马车上那道再是熟悉不过的身影。
面对那人示以善意温和的目光,谢慕清脸上笑意顿时消散,收回目光来,不带一丝停留地往前而去。
三人进城后,径直打马归去,此时已至宵禁,不必担忧惊扰到行人。
一路上,谢慕清始终低垂着眼眸,情绪不似归来时那般高涨。
而凌长风则是兴奋不已,跟在谢慕清身旁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长这般大,他还是头回被人夸赞。
落在二人身后处的云姝注意到了,只是不知缘由,也罢,快到谢府了,待回去后她再问问。
马车排在最后一个入城,守卫自然还记得尚书郎裴季,这回车中人并未下车接受盘查,守卫也不敢多问,例行问过车夫几句后便很快放行。
马车上,裴季有些心不在焉,方才入城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三人,自然也将救人始终看在眼中,如今回想起那双对他淡漠疏离的眼睛时,心底终是有了些许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