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西市的店铺都已打烊,一些客栈的门上亮着灯笼,幽暗的烛火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曳,烛光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夏氏粮油行旁的梧桐树深秋落叶,将店铺一旁的走道铺满。秋风将落叶扫起,在空中打着卷,从账房的门口一扫而过时,能看到房间内此刻还亮着灯。
收拾妥当的二黑惊过账房门口,看到陆拾弋还在里面。
“哟,陆先生还没走啊?”
陆拾弋头也没抬,专心的记着账本。
“还有些账,算完了再走。”
“也是,陆先生本来跟着管家住在夏府,往来近的很,那我就先走啦。”
“嗯。”
待关门声响起,陆拾弋搁下手中的笔,关上房门。
一阵风过,蒙面的黑衣男子翻窗而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扯下面纱,拿起茶盅咕咚咕咚的喝茶。
“不是我说啊,少主,咱们下次见面能换个地方吗?你们这粮油行打烊时间这么晚,我多难等啊。”
“换个地方我不好清算当天的账。”
“啧,”阿玖嘴角一别,语气充满讥讽,“你到底更看重夏家账房先生这份差事,而不是幺祭少主,啧啧啧……还是夏小娘子魅力大啊。”
“少废话,说正事。”
阿玖站起来,掏出怀里的信递给陆拾弋。
“查清楚了,当年之事,最开始是下州刺史接到举报信,负责抄查当时的通议大夫家。审也是下州刺史审的。据说有了结果之后,大都督带着下州刺史连夜进宫见的圣上。”
“当时的下州刺史是谁?”
阿玖放低声音:“是现在的上州刺史——崔力。”
“崔力……”陆拾弋眼露凶光,拆开信一字字看来。“审案记录什么时候能拿到?”
“这个月下旬吧,据说豫州衙门存放记录卷册的地方看守特别严,守卫三班轮换,十二个时辰全天守着,特别不容易进去,且等呢。”
陆拾弋看完书信,知道了崔力目前的职位、任用和基本情况后,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点燃,燃起的火焰映刻在他的眼中,仿佛来自烈火地狱的使者。
“审案记录一到手,立刻把崔力抓起来审问。”
“是。”
陆拾弋从账房走出来,只觉秋风萧瑟,钻入脖颈微微有些发凉。回想那年,只有五岁的他在睡梦中被陆富生从床上抱起来,拼死逃出生天那日,也是这样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夜。
“舅舅?”
“嘘,别做声,我带你出去。”
五岁的陆拾弋瞪大了双眼。
“舅舅要带我去哪里?母亲呢?”
陆富生没有回答,只是眼含泪光,他身后是一群黑衣蒙面的死士,一路杀光了阻拦他们的士兵,带着他们逃了出去。
那晚,舅舅的身后传来无数人的嘶吼、呜咽与恸哭,眼前全是红色的河流和沾血的宫墙,仿佛人间地狱。
走到夏府门口,正好看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门口停下,一个身形高挑,但看上去年龄不大的男子走下马车,扶着一位橘色衣衫的女子下车。
看清楚女子的面容之后,陆拾弋脸色暗了下来。
夏挽情手臂上缠着白布,被丫鬟小心的搀扶着下了车,正在门口迎接的几个婢女走上前去,接过了丫鬟和方斯手里的东西。
夏挽情一抬头,瞧见站在黑暗中,脸色比夜色更黑的陆拾弋了。
“哟,十一,才回来啊。”
陆拾弋看向她受伤的手臂和额头上贴着的膏药,眼神凌洌的看向她身后的方斯。
方斯走上前来,看陆拾弋一副责怪的眼神,心生不悦。
“夏小娘子,这位是……”
“这是十一,我家的账房先生。”
方斯还想说些什么,被王夫人火急火燎的声音打断。
“挽情啊,快让娘看看伤到哪儿了?哎哟我的宝贝女儿怎么还破相了?这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在场的两位男士皆眼前一亮,往前站了一步。
王夫人生气的看向方斯,又逼得方斯往后退了一步。
“好了娘,不要责怪方公子,是女儿自己贪玩想学马球,又骑术不精,才会从驴上面摔下来的,方公子已经带我去看诊拿药了。
大夫说只是擦伤,没有伤到骨头,静养几日便可。”
王夫人本来还想发火,但夏挽情扯了扯她的衣袖,看着她摇了摇头,她知道官家公子得罪不起,只得悻悻的罢手,随意说道:“那就多谢方大公子带小女看病,又送小女回府了。”
方斯连连拱手行礼。
“王夫人千万别这么说,确实是我不对,不该让夏小娘子受伤,之后的伤药我会派人每日按时送来,还请王夫人和小娘子收下。”
夏挽情谢过方斯,目送方斯离开后,被王夫人搀着进了府。
“娘亲这么晚还不睡?”
“你不回来我哪睡得着?听到报信的人说你从驴上面摔下来了,吓得我魂飞魄散的!”
“……娘,魂飞魄散不是这么用的。”
“总之,以后不准去学什么马球了,驴球都打不好,还马球呢……”
夏挽情又转过头看向跟着一起回来的陆拾弋。
“十一今天怎么也回来这么晚?”
“算账。”
面对陆拾弋冰冰冷冷的态度,夏挽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哦。”
陆拾弋转身走向下人这边的房间,夏挽情觉得没趣,喊来丫鬟搀扶着王夫人回了房间,自己也回房了。
临睡下了才发觉,手不方便,连脸都没办法洗。她打开门,准备喊丫鬟进来,谁知又看见陆拾弋站在门外。他正在门口踱步,一抬头看见夏挽情自己开了门,就走上前来,把手上的小瓶子递给她。夏挽情拧开瓶子闻了闻。
“这是什么?好香啊。”
“是雪莲玉露膏,用手捂热之后会融化,每日滴两滴涂在皮肤上,不会留疤。”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陆拾弋语塞。
这是他执行任务之后,用来涂抹在伤口上,以防有仇家会根据伤口位置认出他来的药膏,这是新的一瓶。
见他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夏挽情舒坦了,微笑着拿起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以后有好东西记得都要分我一份哦,不然我会生气的。”
陆拾弋的眼神柔和了许多,点了点头,看向她手臂的时候又略有迟疑,抿了抿嘴开口问道:“为何跟将军府公子来往?”
夏挽情不以为然,把玩着手上的药膏。
“为了拓展业务呗。”
陆拾弋投来疑惑的眼神。
“啊,我今天给将军夫人送样品去了,顺便认识了方公子,就一起出去游玩咯。只是没想到会得罪袁家小姐,以后躲着她就是。
我得挣很多很多钱呢,这些大客户可得好好伺候着,不能怠慢。”
陆拾弋的声音小了一些。
“你需要很多钱吗?”
“嗯,这乱世之中,我一个柔弱女子,还要照顾手无寸铁的母亲,唯有自强不息才能在这天地间有一方立足之地。挣够二十万两,是我在这泱泱大国里安身立命,安享晚年的一个保障。
哎哟,好疼。”
陆拾弋看着眼前胡言乱语,不小心还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夏挽情,心情好了起来。
夏挽情见陆拾弋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好了,我叫丫鬟来帮我洗脸了,你快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夏挽情刚走到东市街口,就看到好多人围在皇榜那里看,她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方斯高中的消息应该已经有公公送到他府上去了。
“方府的大少爷中武状元啦!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方大少爷婚配了吗?不知道是哪家小娘子?”
“没呢,这将军府本就高高在上,现在中了状元,寻常人家更是高攀不上咯。”
夏挽情低头看看手臂上的白布,一走进自己的珠宝行,就立刻叫来看店的春娘。
“春娘你记着,这几天如果方府大少爷来店里,一定要把最近店里最时新的款式拿到他和我面前来,我会让他帮着挑选,到时候你要把他挑选的一一记下,知道吗?”
春娘忙不迭的点头应下,夏挽情又转过头去对吩咐丫鬟,回去跟家里的家丁说,如果方府送药的来府上,就说我药都没吃就来珠宝行了,让他们把药送到珠宝行来。
“这几天都是如此,记住了。”
“是。”
第一天,方斯没有亲自来,送药的方府家丁将药递到夏挽情手里:“少爷和老爷夫人一起忙着拟宴请的宾客名单,还有准备面圣谢恩的物什,等忙过了这阵再亲自来看夏小娘子。
另外,小的帮夫人也带个信儿给夏小娘子,大少爷面圣谢恩所佩戴的玉石一类的物件,还请夏小娘子先帮着挑一挑,小的改日来拿。”
“好。”
第二天,方斯仍然没有来,送药的家丁身后跟了两名带刀侍卫,把夏挽情配好的几套珠宝带走了。
黄昏时分,陆拾弋走进夏府,看到夏挽情在廊亭的书桌上执笔画着什么,十分专注的模样。
斜阳映黛瓦,夕阳的余晖透过夏挽情头顶的槐树,洋洋洒洒的落在她背上,姣好的面庞藏在逆光里,更显得她眉眼如画,温柔似水。
陆拾弋走上前去,看她在画珠宝,以为她是在研究什么新款的珠串搭配,仔细一看上面写着:
“武状元同款玉冠,应试考生人手一套”。
“武状元同款扇坠,长安公子人手一个”。
陆拾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