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城外,一个穿着短打的少年扶着兔儿神在一处山神庙外的石头上坐下,问他道,“神君,你觉得咋个样子?”
兔儿神道,“我没事。”
少年站着,低头看着兔儿神,面露疑色,道,“青女说你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了,可是我看你脸上红光焕发,一日比一日好了……”
兔儿神看着他,轻笑道,“我也觉得奇怪,几日前你不还是个妇人模样,怎么今天变得这么嫩?”
少年尴尬地轻咳两声。
兔儿神复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男。”
兔儿神嗤笑,引得那少年不满,他双手抱胸睥睨着兔儿神,道,“怎么了?我们妖族幻化人形,可以随意随意的嘛。再说了,你们人间不是说,人无癖不可交么?”
兔儿神笑不止,道,“是有这么句俗话,只是人家是癖好,你这是怪癖。”
少年赌气地往旁边的石头上一坐,抱着膝盖,把头搁在膝盖上,嘟囔道,“这不是阴差阳错,我也想当个美娇娘,谁知道生了个男儿身。你以为谁都似你一样,可英可媚。”
兔儿神并未真心嘲笑,只是说话聊以解闷,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问道,“那你叫什么?”
少年道,“青要山的兄弟们都叫我鸭鸭。”
兔儿神抬手掩笑,鸭鸭伸手指着他,气呼呼道,“你再笑!”
兔儿神只好抿了抿唇,道,“好,不笑。”
半晌以后,兔儿神竟然真没什么笑意了,鸭鸭反而有些后悔了。
他应该让兔儿神笑一笑,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想起了之前的伤心事。
这些天来,兔儿神重伤的时候一直躺在床上,浑身发烫冒汗,被褥刚换过了新的又被汗浸湿了。
他和吴洁照顾了他好多天,他几乎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奇怪的是,也并没有病情加重的迹象,就像是吊着命一样。
到了前两天,兔儿神突然醒了过来,意识清楚。
吴洁摸了他的额头,发现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上也不再发汗,而脉象也平稳了许多。
只是他的身体仍很虚弱,什么法力也都没有了,就如凡人一样。
在吴洁和鸭鸭欣喜之余,兔儿神忽然提出要去松州城。
“你现在这个身体,根本没有法力能够到松州城,坐车坐船,你也颠簸不来。还是先把身体养好,过几日再去吧。”吴洁劝他。
兔儿神心事重重地看着手里的玉书卷,道,“我自有分寸。”
吴洁仍是担心,道,“松州城,很重要吗?”
兔儿神握着玉书卷,他知道玉书卷之所以会救他性命,只是因为玉书卷中尚有元茵和罗拓这对姻缘事需要他来促成。来日这姻缘事促成以后,玉书卷功成身退,便也不会管他的死活了。
他不能如实告诉吴洁,只想自己默默承受。
“白丫头曾经说过,松州城的元茵和罗拓之间横亘着仇恨与身份之别,即便成婚,也难逃劳燕分飞的命运。”兔儿神想起了当初白兰桡跟他说过的话,打算用这个理由说服吴洁。
吴洁不解,道,“但这与你何干?”
兔儿神望着阴云沉闷多天后初晴的幽兰山,道,“我想改变白兰桡口中,元罗劳燕分飞的命运。向白兰桡,也向我自己证明,人间情爱是能够跨越很多隔阂的。”
吴洁知道兔儿神是相信人间情爱的,也曾如此固执过,便没有再多言相劝。
“只是这也不急,你这身体真的撑不住,再休养几天吧。”吴洁道。
兔儿神淡笑,摇了摇头,道,“促姻缘事,最讲究时机,耽搁不得。何况,有玉书卷在手,不会有事的。”
吴洁拗不过他,只好买了条船放在烟波江里,让鸭鸭用御水术,很快送他们到了琉玉城,再坐马车来了松州城。
这一条路线,于兔儿神而言,是有些刻骨铭心的。
只是他并未外现,隐在心里,独自伤,独自愈。
未多时,吴洁回来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山神庙的牌匾,对兔儿神二人道,“前面松州城已经关了城门,守将说须得明天才能开了,我们今晚是要委屈一下,住这个山神庙了。”
兔儿神道,“也好。”
于是,鸭鸭又扶着兔儿神进了山神庙。
进去以后,吴洁在收拾一块干净的地方给兔儿神休息。
鸭鸭没事做,在庙里闲逛的时候,望见了那座山神相。
山神赤足,像是在奔跑一样,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背上还背着一个装着孩子的竹筐。
鸭鸭觉得奇怪,便问兔儿神和吴洁道,“你们看,这个山神庙好生奇怪,跟以往不大一样。”
吴洁直起身来,还未看见山神像,便出声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鸭鸭指着山神像,道,“你看,这山神是个女人,而且还带着两个孩子。”
吴洁也未见过这样的山神,以往的山神均是沉稳挺拔的男人。
兔儿神看着那山神像,道,“这是松儿娘娘,保济慈幼的女仙。”
“松儿娘娘?”
兔儿神点了点头,开始讲故事,“东原在阜朝末期,是韦棋公主挟皇帝幼子把持朝政,国家内乱,叛军四起。松州城被两队叛军所围,城中粮食几乎禁绝,可用作兵器的东西也都消耗殆尽了,但当时的朝廷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城东和城西的叛军并不属于同个主公,行军风格也大相径庭。松州城守将利用这一点,决定借力打力,投降其中一队叛军来保全自己。便选择了其中较为仁义的一队。但是他担心还是难逃灭顶之灾,所以跟军民坦诚,军民一致决定追随守将,共存亡。”
“后来呢?”
兔儿神停下休息的时候,听见鸭鸭这一问,愣了一下。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鸭鸭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兔儿神和吴洁,一头雾水。
他并不知道这是白兰桡经常问兔儿神的话。
兔儿神收了情绪,继续道,“守将对自己的决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想为松州城留下一些血脉,就将所有的孩子都托付给了自己的妹妹和诸多城中妇女,让她们带着孩子们从城南的城墙上破了的那个小口子逃走。”
“让松州城军民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和叛军还没达成一致,城就被攻破了。那些攻城的士兵将连日来的怒气都发泄到了松州城军民身上,下手狠辣决绝。妇女们只能破釜沉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组成人墙阻挡这些穷凶极恶的叛军。”
“而城守的妹妹则继续抱着孩子们,往城南走。”
说着,兔儿神看向那尊神像,道,“这尊神像是她抱着最后两个孩子跑过松儿桥的模样。”
吴洁也坐着听起了故事来,追问道,“那孩子们得救了吗?”
兔儿神道,“自然。孩子们从城南那个狗洞大小的破口出了城,迎上了守将要投靠的那一队叛军。他们问孩子们,守将何在。这些孩子里比较成熟的那一个,告诉他们守将已经战死殉城。”
“他们没有伤害这些孩子,保护他们和最后出来的城守之妹离开了松州城。后来纬朝建立,天下逐渐安定,这些孩子和她都回到了故乡,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城守的妹妹已经是古稀之年,独自到了松州城外这座山,给死去的军民堆坟立碑,余生日夜祭拜。”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就在山上去世了,被一个路过的樵夫埋了。后来朝廷派来的松州城守听闻了这里的故事,颇为感怀,就请一位走江湖的画师,画了这尊神像,请工匠雕刻了,作了这个庙,尊她为松儿娘娘,取‘送儿’的谐音与松州城的‘松’字。而当年松儿娘娘走过的那座桥,也被名为松儿桥。”
兔儿神忽然一声喟叹,“可惜,这些传说并未流传下来。这座松儿娘娘庙,因为立在山上,也多被人们当做山神祭拜。大概已经没有人记得,她是因保济慈幼而积累深厚功德,得道成仙。”
“原是如此。”
鸭鸭忽然站起身来,举起拳头,一脸正义道,“既然这样她是这样的山神,那我也不吝善心,给她修修庙宇!”
吴洁笑着站起身来,道,“那我帮你一起收拾吧,不能用法术。”
兔儿神见他们兴起,自己不便打扰,又帮不了忙,便只好出去外面透透气。
是朔日,没有月光,吴洁便在山神庙外点了几盏灯笼。
兔儿神走了出来,发现山神庙前的一个少女背影,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是他不太能想得起来。
正当他想出声的时候,忽然发现灯火照着她,却没有在地上映出影子。
“兀灵?”冥界他能够熟悉的,也就是长居鸳鸯殿的兀灵了。
谢华的事情,他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的。谢华死的当日,依照兀灵的性格,不可能弃主而去,而祈朔伤得那么重,她也没有跟在祈家姐弟身边。
他先前也并没有察觉到兀灵不见了,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恐怕是来者不善。
兀灵转过头来,看了兔儿神一眼,淡笑,又转头望着天,道,“神君,久违了。”
兔儿神道,“阁下与本君可曾相识过?”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多半不是兀灵了。
兀灵的性格偏像孩子一些,眼前这个人,说话做派均不和她一般。
“我认识神君,”兀灵低下头来,转过身来看兔儿神,兔儿神见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但是神君未识得我。”
兔儿神发现她怀里的婴孩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问道,“你杀了他?”
兀灵一手抱着婴孩,一手伸出手指探向了孩子的鼻息,果然是没了气。
她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我以为把魂魄取回就能活了……”
之后,在兔儿神迷惑的眼神里,兀灵抬起头,看着他笑道,“女娲神这人间有趣得很,我走了两圈,发现这个小孩子躺在地上,母亲已经饿死了,孩子气息微弱,魂魄已经被冥司带走了。”
“这是人间生老病死的规则,无人可逆。”兔儿神提醒道。
“无人可逆?”兀灵觉得好笑,“可我是天生反骨。”
说完,她将怀中的婴孩丢给了兔儿神,兔儿神眼疾手快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等他定了神以后,发现兀灵已经被四位灵官和诸多阴吏包围住了。
“怎么了?”吴洁和鸭鸭听见外面声音,便跑了出来。
山神庙前,兀灵站在其中,四位灵官两两成双,前后与他对峙,而周围有诸多阴吏助阵。
“这是什么阵仗?”鸭鸭感叹。
吴洁担心他们打斗会误伤到兔儿神,兔儿神已经没有法术防身,怀里又抱着孩子,便化出青霜剑站在兔儿神前。
兔儿神看着面前这“阵仗”,皱眉道,“怎么会有五灵官?”
“什么五灵官?”鸭鸭问道。
兔儿神道,“灵官是冥界的护卫和来往人间的使者,依照阎君府的设置,是四灵官,以诉灵为首,虚灵为辅,兀灵为将,幻灵为护。之后,灵官各自有阎君亲授的调遣令,能调派阴吏与冥兵。”
鸭鸭数了一下,道,“确实是四个灵官啊……”
兔儿神道,“中间那个就是兀灵。”
“那多出来的那个是谁?会不会是阎君多招一个,想凑个五虎将?”鸭鸭问道。
“不会,”兔儿神笃定道,“冥界所有的力量都被官吏格局切割,四位灵官已经是极限了,灵官越多,力量太过分散,灵官的能力也就会越弱。”
“那到底为什么会有五个?”
兔儿神想了想,道,“也许是阎君放弃了兀灵,将兀灵卸职,换了一个灵官。”
……
“都追到这里来了。”兀灵看了一下这阵势,话里带着几分嘲讽。
诉灵持剑,道,“你着实欺我冥界太甚,夺灵官、伤孟娘、抢婴魂,还重创夕华神,今日我四灵官绝难与你罢休!”
说罢,四灵官皆出剑紧逼,兀灵也幻化了一把剑,一个人跟四位灵官打了起来。
鸭鸭见这场面越来越激烈了,便问兔儿神道,“神君,咱们要不要躲躲?”
“躲不了了。”兔儿神道,“这个人动用了冥界缉拿重犯的阵仗,冥界近一半的力量都积聚在此,成了闭环。我们也被困在其中了。”
兔儿神皱眉看着四灵官持剑与兀灵相斗,占不得半分便宜。
诉灵是四灵官之首,首当其冲,被重伤在地,虚灵在侧,虽然不如诉灵伤得重,但是也被兀灵剑气所伤,半跪在地上。
随后,兀灵挑剑往身后来,白兰桡持剑来抵。
兔儿神在场,白兰桡担心兔儿神看出她的剑招路数而认出她来,因此有所保留。
兀灵看了出来,换左手持剑跟她玩,两个人比剑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完全没有方才兀灵打诉灵时的那股子狠劲。
所有人看得有些惊讶,鸭鸭扯了扯兔儿神的衣袂,问道,“神君,他们这是在闹着玩吧?”
“我也不知。”兔儿神蹙眉,虽然也感觉到了异样,但并不能猜出缘故。
两人玩了许久,忽然兀灵手一松,剑落了地,白兰桡怕有诈,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兀灵抬脚一踢,那剑就燃起青火飞射向了一旁站着的幻灵。
“因灵!”
诉灵和虚灵同时出声,白兰桡吓了一跳,脑海一片空白,握着剑冲到了幻灵身前,用手中的剑挡着直射过来的剑。
那剑尖抵在白兰桡的剑身上,青火燎着白兰桡,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
“因灵快放手!你会被烧灭的!”诉灵强撑起身体大喊道。
幻灵站在白兰桡的身后,兀灵眼见她丢下剑,双手要施用巫术的时候,冷笑道,“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幻灵知道所有人护着她,就是因为她是冥界消亡崖的镇守者,她的死会给六界带来沉重的浩劫。
眼前的这个兀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是她绝对有能力,让自己永远消失。
幻灵便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兰桡困在其中。
“怎么办?”吴洁悄然问兔儿神。
兔儿神回道,“你找个时机,让青霜剑穿入其中,破了两剑剑气凝成的阵法,那位因灵官或者有一线生机。”
兀灵双手背于身后,看向了兔儿神,道,“好主意。”
吴洁看准了这个时机,将青霜剑穿入两剑凝成的阵法,打掉了兀灵的剑。
兀灵不慌不忙收了剑,白兰桡已经逼至身前而来,剑招又快又狠,与方才的打法全然不同。
兔儿神看着因灵的剑招,颇有几分熟悉。
他正研究因灵师从何处之时,兀灵忽然用了狠劲震开白兰桡,她眉头紧拧,忽然弃剑而去,留下了一地狼藉。
虚灵扶起了诉灵,幻灵也走到了被震伤在地爬不起来的白兰桡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诉灵遣散了所有助阵的阴吏和冥兵,准备和其他三个灵官扶持离去,兔儿神叫住了他们。
四灵官转头来看兔儿神,兔儿神抱着孩子,道,“这是兀灵方才丢给本君的一个婴孩,他的身体已经伤了,已经没了气息,但是魂魄……”
兔儿神的话还没说完,诉灵便捂着胸口,道,“神君,控制兀灵这个人,我等也不知其来历。他不受三界制约,行事恣意随性,今日突闯长喑道,从我等手中夺去这个孩子的魂魄,还将孟娘和夕华神打成重伤。如今的冥司已是一片狼藉,无暇顾及人间的轮回事了。”
兔儿神问道,“那这孩子的去留?”
“看命吧。”诉灵叹了一声,道,“待我等处理好冥司的事情,自会重回人间,将所有应当引入阎君府的魂魄收回。”
这是兔儿神第一次听见诉灵说这么悲观的话。
之后,四灵官看了兔儿神一眼,便就此离去了。
兔儿神抱着孩子看着山神庙前的空地,一阵凉风袭来,他转身回到了庙中,看着那座松儿娘娘庙沉思。
松儿娘娘……
兀灵送儿。
诉灵所言不虚,此人看起来行事恣意随性,灵官说杀就杀,说放就放。无缘无故从冥司抢了个婴孩,将冥司搅得天翻地覆,又把孩子一丢,说走就走。
兔儿神不信他只是在闹着玩,其中必有缘故。
想到此处,兔儿神将怀里的婴孩给了鸭鸭抱,自己将玉书卷从袖中取出,摊在了庙里的供桌上,上面浮现了红字的元茵与罗拓的名字。
他对元茵与罗拓二人姻缘事的了解,也只有白兰桡的那一句,“松州城的元茵和罗拓之间横亘着仇恨与身份之别,即便成婚,也难逃劳燕分飞的命运。”
玉书卷摊在松儿娘娘像前,字迹慢慢浮现。
鸭鸭凑了过来,看着上面若隐若现的字迹,一边拍着怀中婴孩的襁褓,一边问他,“神君,上面写着啥?”
兔儿神念道,“藤萝攀墙过,茵茵落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