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兔儿神来了伏龙城,此地果如那店小二所言,繁华富庶。
他入城时,正是早晨,街上人来人往,或是赶着早集买些物什,或是上茶楼吃晨时茶,或者在街边的小摊坐下喝点现磨的香浓豆浆。
兔儿神在街上,体味人间这番烟火味道,衣衫被风撩起,忽然被人扯住。
兔儿神转过头来,只见豆浆摊上的憨厚“掌柜”正拉着他的衣角。
兔儿神皱眉看了一眼自己被扯皱的衣服,一脸疑惑地看着那“掌柜”。
“掌柜”不曾见过兔儿神这般绝色,忽然便愣了神,竟忘了自己原先措好了要说的话。
尴尬之时,老板娘拿着抹布甩了一下他,斥道,“你这登徒浪子!拉着人家公子的衣服作甚?一点礼貌都没有,平日里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掌柜”的悻悻松手,憨厚一笑,对她道,“娘子误会了,方才起了一阵风,这公子的衣服勾着了我灶台,我怕公子摔了,就扯住了他的衣服……”
老板娘一笑,看了一下灶台上的折出来的那根木刺,对兔儿神道,“这位公子,不好意思啊,我家这口子就是懒,昨日我就叫他要重新把这摊子收拾一下。没想到,他竟然偷懒,险些害公子摔跤。”
兔儿神笑道,“老板娘太客气了,是我走路不小心,还多亏了老板拉住我。”
老板憨厚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小意思小意思。”
老板娘用手肘撞了一下老板,哼道,“还不是你偷懒,要不这木刺能勾到人。”
老板笑着晃了晃老板娘的手臂,道,“我待会就搞掉它,你别气,今儿家里的饭我和女儿做,行吧?”
“行。”老板娘笑吟吟的。
兔儿神看着他们两人恩爱的模样,心生欢喜,脸上也带着笑。
这么多日来,他为寻白兰桡的事心神烦忧,担心她被什么人利用伤害,总是眉头紧蹙。路上遇见的许多姻缘事,也多为痴男怨女的故事,叫他难得开心颜。
如今见了这对恩爱夫妻,倒是觉得,这姻缘官儿,做得也有意思。
“公子,来,喝碗豆浆吧!”老板盛情相邀。
豆浆的甜香勾起了兔儿神的食欲,他点了点头,道,“好。”
于是,他在豆浆摊上坐下,老板给他盛了一碗豆浆,还给他上了一碟小油条。
兔儿神看着这摊上喝豆浆的人,有些人将这小油条丢进了豆浆里,泡过了喝。
往日来人间境,鲜少想这样,享受人间的烟火气。
兔儿神学着别人的样子,也将小油条丢进了碗里,做成了一碗“油条粥”,满足地喝了起来。
喝过以后,兔儿神看着那对夫妻忙碌的背影,想着他们待人热诚,不吝小善,应该有白头偕老的福分。
于是,他便将几枚以前从谢华那儿捞来的铜钱放在了桌上,作为买豆浆的钱。
因为担心这对夫妻过于好客,不肯收这两个钱,兔儿神趁他们忙碌之时,起身离开。
谢华因为为人因缘作结,多累福缘,因此他怀藏的铜钱,也怀有福气。
……
茶楼,白兰桡好奇地看着外面街市上的人来人往,感叹道,“伏龙城好热闹啊,比我们兰皋城还要热闹十倍。我们那儿的早集,没有这么多的人呢!”
店小二忙完了别桌的生意,急匆匆地过来招呼白兰桡和奚衡,“二位客官,不好意思,最近小店生意有些忙碌,怠慢了两位客官,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奚衡笑道,“无妨。”
说完,他看向了白兰桡,道,“你们这儿有什么茶,适合我这位妹子喝的?”
白兰桡听见他的话,骨碌着眼看他。
店小二看向了白兰桡,问道,“不知姑娘喜欢喝花茶吗?小店各个品种的菊花茶、茉莉花茶,还有一些下火的金银花茶。”
白兰桡道,“花茶我在繁英城喝过一些,不是很喜欢。”
店小二惊讶道,“原来姑娘去过繁英城啊,那我倒是推荐错了。小店花茶种类虽多,但是和繁英城的良品比起来,实在是逊色很多。那,姑娘要不来点大麦茶?”
奚衡看着白兰桡一脸为难,便笑道,“那还真是难为你了。”随后他看向店小二,道,“不如你想想可有什么叶子茶。”
店小二对他道,“那不如我给二位客官上一壶金萱茶?金萱茶,姑娘应当会喜欢的。”
奚衡笑道,“我这妹子不喜欢,你得给我添了一半茶钱。”
店小二竟然自信道,“好,客官稍等!”
店小二走了以后,奚衡想起刚才白兰桡的话,便对她道,“这伏龙城的名字倒有些来头。听闻古时不过是几个荒凉的村落,后来有风水家来此,勘察此处的地势,见此地的山脉蜿蜒曲折,如龙盘卧。百姓听不懂那些艰深晦涩的风水学说,这大家便告诉他们,这个地方有龙盘踞,是个福祥之地。”
“这话在百姓之间流传,地方官也有所听闻,便请来了这位风水家。风水家便对他讲述了这‘龙脉’。于是,后来这官就给朝廷上书,把这儿的城名,改为伏龙城。”
白兰桡问道,“伏龙城的意思是,有龙埋伏在这个地方吗?”
奚衡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伏龙城语带双关,既将山脉地势的特点引入名中,又寓意此地有龙护佑,是个福祥之地。之后,朝廷准了他意。百姓起初口耳相传,二名兼而有之,但因为伏龙城这个名字寓意吉祥,人们多偏爱,慢慢地,就都叫它伏龙城了。”
白兰桡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问奚衡道,“改名以后,这里就变富了么?”
奚衡哑然失笑,道,“哪有那么神奇,改个名字就成了繁华地。”
白兰桡耸了耸肩,道,“我还想回去让兰皋城守给我们兰城改个名字……那时候,我们村的人都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奚衡道,“乡民淳朴,金银多了,反而消受不来。”
白兰桡还想问他这伏龙城的繁华富庶从何而来,忽然听见了街上的吆喝声,“卖龙涎香了,上品龙涎香……卖龙涎香了,上品龙涎香……”
白兰桡往窗外望去,见到一个驼着背的老妇背着一个草箱,一手还拿着一个招幌,上面写着“龙涎香”。
那老妇的脚步蹒跚,在人群里一步一挪,一直叫卖她的龙涎香。
有人上前问她龙涎香的价格,她一直言说是上品的龙涎香,十分昂贵,可比金子,要用金子来买。
一个富家的公子上前,睥睨着这卖香的老妇,道,“龙涎香何等金贵之物,你一个佝偻老妇怎么会有?不如先拿出来给我瞧瞧,我再考虑要不要买。”
老妇不肯让人动她的草箱,正要回应那公子,便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尖细嗓音,道,“金山银山两堆叠,子孙富贵不肖样。”
说着,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人群里慢慢走来一个衣裙鲜亮、钗环满身的女子。
她敷满脂粉的脸上带着热络的笑,头上一根珠钗上系着一颗朱色玑垂下来,朱色玑跟着她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
人群里话音杂乱,多半喊着,“是汇贤小筑的那个马仙梅。”
“这马仙梅确实漂亮啊,难得出来叫咱们一饱眼福啊……”
这富家公子方才是听见她念的那首诗,明显来者不善,正有些愠怒,只见马仙梅走了过来,仍笑着,将她念的那首诗续下去,“今日龙涎明日香,棺材无物空荡荡。”
富家公子听见了后两句,脸色只能是更难看了,握着扇子的手,指节发白。
这马仙梅分明是说他挥霍家财,到了一命呜呼的时候,买来的龙涎香只能作白事用,棺材里也是一无所有。
而且,这空棺材语带“目中无人”的讥讽之意。
他旁边那两个小厮不懂事,听见了马仙梅的话,当时就指着她骂道,“你这娼门里的臭女人,竟然敢诅咒我们家公子!”
被他这么骂,马仙梅竟也不恼,只笑着点了点头,指着身边卖龙涎香的老妇,道,“是啊,我今日就是来买香去臭的。没有这点儿香,待会诸位来了汇贤小筑,岂不是要被仙梅熏走了?”
人群里都笑了起来。
奚衡看着人群里缄默不语的老妇,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放在了白兰桡的面前。
白兰桡转头来看奚衡,端起茶,闻见浓郁奶香,当即道,“好茶呀。”
她喝了一口,又看向了外面,心思全然不落在茶上。
奚衡问她,“怎么样?”
白兰桡没有意识到奚衡问的是茶,便“嗯”了一声,道,“这个仙梅姑娘言辞犀利,别人骂她,她也不跟人家生气,脾气真好。”
奚衡端着茶杯,冷淡地瞥了一眼人群里那个穿着媚俗的马仙梅。
他知道这女人可不是脾气好,只是在青楼里浸得久了,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客人,也遭受了各式各样的对待,慢慢地悟到了花楼的“求生之道”,学会如何忍受别人的轻浮、白眼与谩骂。
这种好脾气的养成,是带着血泪和耻辱的。
但白兰桡不知,她只当马仙梅是天性如此。
那小厮被气到了,撸起袖子指着马仙梅,怒道,“你……”
大有要教训马仙梅的意思。
富家公子拉住了他,道,“我们走。”
小厮道,“可是公子,这个娼妇……”
富家公子转身就走,那小厮只好作罢,跟着那公子走了。
“他们怎么不计较了?”白兰桡不解地问奚衡。
奚衡道,“马仙梅当了几年的花魁,恩客大多是有身份的人,况且这些年多仰仗石无忌的荫庇,并不好得罪。再说,花魁赛就在眼前,他们若是在这个时候收拾马仙梅,容易犯众怒,得不偿失。”
白兰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马仙梅见他们走了,便转头来看那卖龙涎香的老妇,老妇对她道,“多谢姑娘为我解围。”
马仙梅道,“这些有权有势的浪荡公子,大多是空棺材,目中无人的。日后大婶你见了他们,避开就是了。”
老妇点了点头,道,“多谢姑娘指教了。”
之后,老妇转身要走,马仙梅拦住她道,“大婶,你这龙涎香怎么卖?”
老妇停下来,道,“二两金子一块,姑娘要买么?”
马仙梅笑道,“要买要买,你这些都给我吧。”
说完,她把自己头上那根挂着朱色玑的金钗递给了她,道,“大婶,我这垂珠金钗应当抵得过你这些龙涎香。”
老妇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根垂珠金钗,看也不看便揣兜里了,然后把自己的草箱卸下来,马仙梅身边的随从魏良来接。
老妇看着马仙梅拿了一块龙涎香在“验货”,马仙梅笑着对她道,“果真是上好的龙涎香。”
随后,马仙梅和随从就离开了,往花楼的方向去,围观马仙梅的那些人也都散去了。
只有一个人还停留在原地,看着马仙梅离去的方向。
等马仙梅的影子已经寻不见了,他才恍然回过神来,转头一看,那老妇腿脚不便,蹒跚走着还未走远,他便匆匆追了上去。
“大婶!大婶!”
两三步,他追到了那老妇。
老妇仰头看他,问道,“这位公子有什么事情?”
周寻道,“大婶可否将方才仙梅姑娘作为银钱抵给你的那根金钗,卖给我?”
老妇淡淡地看着他,道,“换做现钱么?”
周寻道,“你那些龙涎香值得不少银子,仙梅姑娘的金钗也价值不菲,我给你银票吧,比较好藏。”
“也好,也好。”老妇慢慢地从怀里拿出了那根垂珠金钗,递给了周寻。
周寻接过了以后,将自己带出来的银票全数都给了她。
老妇数了一下,又退给他几张,道,“老身要这些就够了。”
周寻本想劝她收下,但是想想万一叫人误会自己是在施舍,倒是伤了人心,便收了回来。
那老妇临走前,看着周寻,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道,“这位公子,是喜欢仙梅姑娘吧?”
周寻闻言一愣,之后握紧了手里的金钗,略有些苦涩地笑道,“我的确是喜欢仙梅姑娘,只是仙梅姑娘已然心有所属……”
老妇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周寻垂首,叹了一句,道,“自古以来,也唯有男女之事最难强求了。”
老妇道,“缘字作祟吧。”
说完,她便扬长而去了,只留下周寻握着那垂珠金钗愣在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