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敏与黄芸回到了邺郡,张母早早便收到了信,与张大侠商量了一番对黄芸的安排,最后敲定了一个办法。
在邺郡寻一户好人家,让黄芸从张府嫁出去,如此方是黄芸一个好的归宿。
“这黄芸如今也是这么大的姑娘了,和你年少时不一样,所以我和你爹爹商量了就这么办,你看怎么样呢?”
张母将张明敏叫到了小厅,与她和张大侠闲话家常,让婢女们伺候黄芸休息。
张明敏笑道,“爹娘的安排,自是妥当。我邺郡多少心胸开阔,爽朗豪气的好儿郎!”
说着,张明敏还想到了几个自己从小一起玩的“青梅竹马”,正打算给自己的爹娘好好推荐一番,没想到,这事就给自己身上招桃花了。
张母嗔怪她道,“别人的事你可就起劲了!我不是让你爹给你世伯阿姆写了信,要他们也替你寻摸一门好亲事?怎么?你爹莫非没有给曲镖主写信?”说着,张母望向了在一旁舒舒服服喝着茶的张大侠,眼神里饱含责怪之意,吓得张大侠险些将手里的青瓷杯抖落到地上去。
“你你你别这么看着为夫,明敏是我女儿,她的事情我怎么会不重视呢!信肯定是收到了的。”说着,张大侠对张明敏努了努嘴,“大概是女儿心高气傲,看不上人家,喏,这么大个秀气的姑娘儿在这儿呢,你且问着。”
张母嫌弃地收回了眼,看向了张明敏,握着她的手道,“敏儿,你跟娘说,是不是不喜欢人家?”
看着爹娘焦灼的目光,张明敏那股子顽皮劲儿忽然起来了,吊着他们胃口,道,“爹娘可知世伯阿姆想给我说的是哪个好儿郎?”
张母与张大侠面面相觑,张大侠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捻着胡须,道,“你还别说,我这一直在家伺候你娘,已经许多年没去过雍京了,这雍京的豪门显贵,我也认不得几个了……”张大侠贫着嘴,忽然抬头看向张明敏道,“他没那么大本事给你说那太子沈策吧?”
说着,张大侠连连摆手,“不太可能不太可能……莫非是二皇子沈括?”
忽然,他又露出震惊的表情,小声问张明敏道,“别是那太师的儿子吧?哟,我这老大哥几时有这么大能耐了?”
张明敏此时已经捧腹大笑了。
张母被他这么一阵闹,手里抓起了他心爱的青瓷杯就要摔。
张大侠忙来将她的手握进了手心里,青瓷杯被他们三只手包着,格外的安全。
张明敏看着那手心里的青瓷杯,想着,爹娘这么多年恩爱无疑,真是羡煞旁人。
“世伯就是有这个能耐,咱也不敢接呢。那太子妃,皇子妃,哪里是我张明敏承受得起的?”张明敏笑答。
“对对对……”张母推开了张大侠,将他的青瓷杯抛了过去,随后对着张明敏道,“咱们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就好了,一生平平安安,幸幸福福便是了。最好呢,这个夫君要像你爹这么乖巧,要是没有呢,足够爱你,尊重你,安分守己的呢,娘也答应!”
张大侠嫌弃一眼,“那到底我那老大哥,给你说的是哪个?”
“姓韩。”张明敏抛了个提示。
张母与张大侠又对视一眼,脱口而出,“韩至?”
张明敏点头如捣蒜。
“好啊!”张大侠抚掌而笑,“果然是老大哥,这门亲我实在满意!这韩至,素爱行侠仗义,敏儿你又是侠骨柔肠,真是一对侠侣,十分登对!再说了,当年也是韩至将你从火海里捞出来,也算是有恩,这成了夫妻,恩爱恩爱,可是十分美满啊!”
这张大侠一通叨咕,又叫张母给嫌弃了,“傻老头,你老大哥是给敏儿推荐了,可这不是女儿不要嘛?”
张大侠皱眉,身体前倾,着急道,“韩至这么好的人,你怎么不要呢?你是嫌弃人家太老了?”
“哪有……”
韩至当年与楚皓相交,兄弟相称,楚敏便叫韩至为韩叔叔。但其实当年的韩至也不过十多岁,与张明敏也就相差了**岁。
离开了楚家,来到了邺郡。韩至觉得韩叔叔这个称呼,容易叫张明敏想起在楚家大火之中的事情,便与张大侠夫妇商量了一番,最后让张明敏与自己兄妹相称。
张大侠夫妇感觉二人的年龄其实也相差不大,便同意了。
“其实老夫少妻的也不是没有,”张母说道,“你看娘和你爹,不也是他大我小?听娘说,这个男人大一些,才成熟稳重一些……”
张明敏看了一眼张大侠,被张母瞧见,她便补充一句道,“虽然你爹是个例外……”
眼见着张母还要接着说下去,张明敏匆忙打断了她,道,“娘,也不是因为年龄的关系。”
这番真是叫张大侠夫妇吊足了胃口,张大侠便着急道,“唉,敏儿那你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嘛?”
张明敏道,“韩大哥对我来说就像兄长一样……”
张大侠瘪嘴道,“你这邺郡的哥哥也不少……”
“我是真感觉和韩大哥之间只有一种兄妹之情,做兄妹互相照应,感觉稀松平常。若是叫我们捆在一起,做夫妻,反而叫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张大侠双手在空中折腾,想摆出给什么东西,一边道,“所以你们之间就没有那种感觉?那种叫什么愫?”
“情愫?”张明敏反问。
“对!”
张明敏低头想了一下自己与韩至的种种,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情愫”二字的。
张明敏摇了摇头。
“那这一次雍京之行,可有什么叫你动心之人?”
这话,倒是问出了些况味。张明敏没有想起雍京里那些雍容华贵的纨绔子弟,反而是想起人群之中,忽然飘出的一抹张扬的朱红色。
在帛楼,各种颜色的布衣与纨绔之间,忽然飘出一抹艳丽的红色,朱袖双手背于身后,头发绾髻,别着一朵素绢花,光洁脖颈之上一枚淡淡的娼门火印。
两个侍从握着剑挡开人群,她便傲然地从门口的人群之中,落入了她的眼里。
还有在义阳镖局的生辰宴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等声落之时,张明敏目光所及,正是那抹张扬的朱红色,握着一把轻巧折扇在把玩,起身之时,面对众人的朱袖流露出来的并非凡俗女子的那种怯懦姿态,或者是温柔有礼,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傲然之气,足足地压过了所有的男子。
秀英馆中,一抹明艳在杏花树下,与金色的杏叶交相辉映。她端立着,温柔地拂过聂霜华肩上的杏叶,这便如人常说“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将那作为大小姐的傲气与张扬,化为指尖温柔。
……
这动心,于张明敏而言,着实莫过于此。
但爹娘所说的动心,是她对哪个男人青睐有加,她对见到朱袖时的这种动心,她自己其实也并不明白。
回到邺郡的这段时间,张明敏不如以往心神安定了,张大侠夫妇偶尔感觉张明敏若有所思。可她却总以为在想黄芸的亲事来搪塞张大侠夫妇,张大侠夫妇不知所以然。
黄芸离开了自从离开兰皋城,辗转到磐门城,随朱袖去了雍京,最后跟着张明敏来到了邺郡,这一路颇为坎坷,她日夜为自己的未来而不知所措。
家门没落,自己一介女流,实在不知命运如何辗转,只能任之,却也管不住自己那颗心,那颗仓皇无助的心。
而来了邺郡以后,这里的生活气氛与那兰皋城,磐门城和雍京截然不同,恍若是另一个境界一般。
听张明敏对她道,这里是巫族故地,保留着巫族的许多生活风俗。自纬代以前,多是巫族居住,经过纬朝的景王与邺王的治理,逐渐与东原人来往,通婚,慢慢地就形成了与东原和烟波江东岸截然不同的生活风俗与境界。
人们后来烟波江东岸生活着的这些人,称为东巫人,以用来和烟波江西岸的巫族人区分。
正因为烟波江东岸,经过了纬代的统治,这些巫族人与东原人相互磨合,成为了与东原和西岸完全不同的一个族群——东巫族,这才让西岸那个雄才伟略的九复皇帝为难,东巫人与九复巫族不再是同类,他无法以同宗同族来收复此地。
因此,东朝与九复王朝的领土之争,僵持于此,也就让他们各自拥有烟波江的一半,以烟波江为界,互不相让。
这些都是那些位高权重者所想,黄芸本以为自己也会变成朱袖大小姐那样的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一个表姐,张明敏,带着她来到了这个民风豪爽的地方,远离了那些纷争。
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张明敏”。
黄芸发现,张明敏在东原本属特异的英姿飒爽的装扮,在邺郡比比皆是。
这里的女子,环肥燕瘦皆有,她们虽然都各有女子柔弱的一面,但是穿着这公子服,与那些男子来往,没有什么谦卑,互相行礼,有温婉的女子礼,也有谦谨的鞠躬礼,还有江湖豪侠之间的抱拳礼,普通人不分贵贱、不分地位、不分男女的拱手礼。
这些,都让黄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是一种自内心油然而生的尊重,不管人家世如何,相貌如何,或男或女,在邺郡都可以坐下同饮,互相之间没有敬称,或者自称姓名,或者自称某,与对方,称姐称兄兼而有之。
黄芸与张明敏一同上茶楼会客,黄芸笑道,“这邺郡,果与别处不同。”
张明敏回道,“正是,我自幼在此处长大,习惯与人坦诚相待,平礼同坐,后来出门,处处不便,也处处得罪人。曾经责怪自己知之甚少,竟不知这世间还有那些个礼仪尊卑,男女之别……”
说着,张明敏补充道,“我说的并非是普通的男女之别,而是那种男女之间的高下之分,女弱男强。邺郡的男女之别,仅仅是男女不同而已。”
等了张明敏许久的一个百事通,听见了张明敏的话,笑道,“这可都是当年的景王与邺王的功劳!”
张明敏给黄芸引见,道,“这是我的一位友人,张云景。他在神女庙中供职,专管一些典籍史册,故对史家之事颇为了解,这邺郡上下数百年,他可是门儿清。”
黄芸对他行了个女子礼,道,“我乃兰皋城人氏,黄姓,闺名芸,草头的芸,家道中落,才投奔表姐至此。”
张云景对她行了一个拱手礼,道,“黄姑娘,外面的姑娘,果然多温婉娴雅。”
“谬赞了。”
于是,他们便坐下来闲谈这邺郡的故事。
张云景此人健谈,又广读典籍,对邺郡了若指掌,许多趣闻轶事、历史见闻,都是信手拈来,叫黄芸颇为心佩。
“我方才听闻表姐说,你是在神女庙中供职?”黄芸问他。
“正是。”
黄芸道,“我来这邺郡也有些时日了,时时听闻神女庙,就连张伯母也常常说要去神女庙里拜拜,不知这神女庙,是何所在?”
张云景道,“我们这边境六城,都拜神女庙。其实啊,巫族人都信奉神女,我们这边与烟波江对岸,都有神女庙。相传,巫族人受过一位尊神的救族大恩,并受她点化,才能代代相传而至今日。后来,建立了巫族自己的国家,是为神朝。只是,后来神朝的第九代巫长与大祭司不知何故,双双殁亡,从此巫族因为争权夺势,分崩离析,分成了很多脉。”
“咱们边境六城,实属景华郡那一脉系,姓即墨。景华郡是在纬朝时,作为七皇子的封国,才改名为景华国,原来叫孤焰国,史籍上则多称为孤焰古国。孤焰古国也是史籍中着墨甚多的一个国家……”
好似遇到了知音一般,这张云景的弦怎么也停不下来。
张明敏却没那么入迷,这些故事,她可是从小听神女庙的一些庙公庙婆讲到大的,于她而言,其实早已是清汤寡水了。
她自己坐在一旁发着呆,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朱袖。
她看着相谈甚欢的张云景和黄芸,忽然想着,或者,姻缘这种事,就是应该交给神明去撮合的,她何必多在其中搅扰。
顺其自然岂不更好。
那她又何去何从呢?张明敏忽然犯了难。
想起了她离开邺郡之前,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空落落的,而从外面回来以后,时常心神不定,对这一切,恍惚觉得是少了点什么。
她趁着张云景讲得兴起,而黄芸听得入迷的时候,又陷入了磐门城到雍京的那段回忆。
这回忆短短,却颇有滋味,煨芋阁一叙后的不再相见,更是有几分茶入喉后的意味悠长……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明敏自会遵从。若父母没有主意,我遇见了心仪之人,便与他两相和好,若没有,自纵马天下,潇洒自如。不将就亦不强求。”
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她对曲镖主夫妇的话来了。
如此潇洒落拓的话,也着实惊到了张明敏。
随后传来了张云景与黄芸的笑声,她细听,原来是张云景讲了邺郡旧时的奇闻轶事,惹了黄芸发笑。
天色渐晚,张明敏与黄芸要回家吃晚饭了。
张云景起身相送,总是有些欲言又止的。
黄芸似乎是被邺郡人传染了,忽然有些率性,道,“表姐,这个人,忽然不敢说话了,怕是有些心怀鬼胎了。”
张云景被她这一玩笑给惊住了,连忙拱手道,“这这这,小生岂敢,岂敢……”
张明敏噗嗤一声,他们俩这可是换了身?怎么爽朗坦率的邺郡公子,忽然变成了东原人那般谦卑多礼,而拘谨的兰城小姐,忽然变得率性了……
“有话直说吧。”张明敏帮忙道。
那张云景抿了抿唇,半晌才对黄芸道,“或许姑娘觉得唐突,若是说错了话,希望姑娘莫怪我们邺郡人,过于直言了。”
黄芸莞尔一笑,道,“此处邺郡地界,我虽是兰城人氏,也当入乡随俗。”
张云景闻言,略有些放松了,道,“我今日一见小姐,感觉与小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说实话,我是真有些,真有些……”
张明敏发笑,“你怎么又结巴了?再说下去,我张府的饭菜就凉了。”
张云景只好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对黄芸道,“黄姑娘,我张云景对姑娘,似乎是一见钟情……”
黄芸被他这般吓愣住了,不知如何应答,心里仓皇之下,回道,“方才不是说一见如故么……怎么又换了一个词……”
张云景道,“都有!都有!”
黄芸私下里抓着了张明敏的手,声音微弱了许多,道,“张公子这么说,是何意?”
张明敏夹在两人之间,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黄姑娘,你切莫误会,我们邺郡人虽然自称率性,但并不风流,我,我绝非登徒浪子!”
“只是,想下次能够还能够约姑娘出来品茶,闲谈。”
黄芸点了点头,道,“张公子满腹故事,我素爱听逸闻趣事,与公子相谈甚欢。下次若是相邀,只消来信张府一封,我禀明家中长辈,自来赴约。”
说完,黄芸微微低头,拉着张明敏便离开了茶楼。
张明敏看着二人,含羞带臊的模样,着实有些吃惊了。
邺郡这种率性的风气,真就如姻缘之神一样,撮合了黄芸与那张云景的姻缘。
后来如何,张明敏并不掺和,也不多问。
她只想着,就连黄芸这般长在深闺之中的女子,都愿意接受心仪之人的“邀约”,而自己却好不坦率,每每欲掩藏心事。
当日离开雍京,未能再见朱袖,已是遗憾。若是长在邺郡,将心事永匿心间,岂非更是遗憾之至?
自己妄言“若遇心仪之人,便与她两相和好”,如今,却不如这个深闺小姐坦率,反而比她更内敛,又是何故?
于是,张明敏在几日后,买了一匹快马,拜别了爹娘与黄芸,准备离开邺郡,去兰皋城。
“你这是?”张母一头雾水地望着已经背着包袱,拿着剑,坐在了马上的张明敏。
张明敏对疑惑不解的双亲,道,“爹,娘,我曾说过,若没有遇到心仪之人,我张明敏自纵马天下,潇洒自如。不将就亦不强求。但如今,我心中已有牵挂,我想,我应当去寻她,问她是否愿意,与我两相和好。”
说完,张明敏挥动马鞭,离开了邺郡,纵马奔赴兰城。
她心里、眼前,又浮现了那一抹红艳,耳边也是她的声音,“那这汗巾留与我,好做来日同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