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所至,相必露之。
黄钰的母亲裴氏是个眼尖而又精明之人,早就瞅出黄钰不同往日,便常遣人去问黄钰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想着将亲事定下来。
来回裴氏的人,都道黄钰身边并没有什么红粉,也没有去烟花之地,平日都闲在茶楼、学府、还有些山水之地,与他那些好友来去。
“夫人,许是您多虑了,公子应还未有入心入眼之人。”
毕竟裴氏是黄钰生身的母亲,又是个精明强干之人,自然是不同于这些下人,她笃定黄钰必有倾心之人,只是未想,是个男人。
裴氏打听到了黄钰与苏文远之事,大动肝火,怒道,“父母知你性情不与常人,便容你洒脱不羁,不加管束,谁知你竟毁礼,自辱到这般境地!”
未免得黄府大乱,裴氏当即决定,将这段孽缘生生掐死,便将此事先瞒着了城守,随后登了苏府的门。
城守夫人亲临,苏府上下皆惶恐,怕有不敬之处。
那裴氏来,只撂下了狠话,对苏文远父母道,“我儿自幼文武双全,我与城守呕心沥血倾心栽培之,盼的就是他有朝一日能成人中龙凤。这苏文远才名远扬,是什么才子,什么第一君子,都与我儿没有相关的。最好让他离我儿远些,否则,我定折苏文远双翼,让他永无飞升之日!”
苏府高堂不知苏文远究竟何处得罪了黄家,竟然让堂堂城守夫人登门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文远知道了此事,并没有将自己与黄钰合契之事说出,只说是与黄钰平日游山玩水,读诗赏花,颇有些玩物丧志了。
搪塞了父母,原想将此事告知黄钰,却听掌府大人道,朝中人事变更,需要补人去京中任官,便要各府写上举荐书,递上去。
高阳学府中几个先生议定之后,便为黄钰写了举荐书。虽然举荐书已经发往京师,未有回应,但学府中的人都猜测,此事必成,黄钰定是要上京任官了的。
果不其然,京城回信,要黄钰上京参加考察,通过之后便受任于京。
黄钰由此,甚为意气风发,与苏文远在一起时,更是每提此事。苏文远担心将城守夫人登门之事告诉了黄钰,黄钰与家中不和,让有心人利用了,会影响黄钰的前途,便没有将此事提起,只让他烂在腹中。
黄钰能够被提选入京,暗中还有城守大人的故旧,刘未阳的暗中相助。此番事成,城守大人大喜,便送了厚礼到刘府中,为黄钰聘刘府之女,刘容音。
黄钰知道此事时,聘已下,媒妁之言说定,父母之命已成。他当即大怒,与父亲大吵,并且扬言,誓不娶刘容音为妻。
城守大人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指着他道,“你以为你这京官之缺从何而来,还不是刘未阳暗中替你周旋,今天,我已是厚礼相聘,堂堂城守,岂有退聘之礼?”
黄钰怒上心头,口不择言道,“既然退聘不得,便你自己结了这亲,要她做你七夫人便是,何必强求于我。”
此话一出,便彻底激怒了城守。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苏府苏文远那些腌臜事,我当做听不见看不见,别以为我是不知道、不管顾。今日,如若不娶刘容音,我便要苏府阖家为刘容音损节之事付出惨痛的代价。”城守冷笑道,“那苏文远不是远近闻名的第一君子?刘容音损节,我便让他做那折翼的凤凰,与走地野鸡一般狼狈。”
黄钰瞪着他,眼睛几乎染血,声嘶力竭喊道,“你敢!”
城守平息了怒火,坐了下来,端着冷茶喝了两口,瞥了他一眼,道,“你父做了几十年的官,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小小书生,我有何不敢。”
黄钰知道,苏文远已经是他的软肋了。
“我娶。”
随后,黄钰抬腿便走,身后传来了城守如冷修罗般的声音,“且断了与苏文远那些不干不净的,否则,我要你悔之不及。”
黄钰沉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这是黄钰第一次带苏文远到山庙中,是个清幽之地,香火不盛,景致却很好。来的这日,正是栀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园中,白净的花,对月争艳。
苏文远摇着手中扇,扇里花对枝上花,脸上一直浮着笑意。
“原来你这栀子花,是在这山庙中画的。”
黄钰一旁坐下,倒了酒,一饮而尽,道,“那日见花开得好,庙公恰好也有笔墨丹青,便随手绘了几朵。”
苏文远在园中徘徊,见他已经快喝了半盏酒,便过来坐下,与他对饮,赏月。
这一坐,便到夜深之时。
一个冷静地坐着,手里把玩着酒杯,任绿酒在酒杯中颠倒,时而洒出,滴落在石桌上留下酒渍。另一个则半抬着腿,嘴边一直噙着笑,手里把玩着那柄洒金扇,右手握扇柄,将扇头埋进左手掌心,剐蹭着掌心的微汗。
黄钰握着酒瓶,问他,“喝酒么?”
苏文远笑意更深,将面前的小杯往他那边推了推,道,“喝。”
黄钰倾斜着酒瓶,绿酒从瓶中缓缓泄出,入了宽口的酒杯里,斟满了酒,又给自己的杯中倒酒。
苏文远转扇,打向身边的栀子花,笑着用左手手指捏住了一片花瓣,扯下来,在拇指与食指中揉搓,捻得不像样子了,投入杯中,然后端起酒杯,道,“栀子花泥入酒,文人的**事。”
随后,他便将酒饮尽。
黄钰又倒了酒,两人便接着喝下去,没有言语。
一直到黄钰倒不出酒。
黄钰晃着手里的酒瓶,想着,若还有酒,便能再坐久些。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呢,便起身,抖了抖衣服,道,“就此别过吧。”
随后,黄钰便离去了。
熟透了而坠落在地的白净的栀子花,在地上,被黄钰踩了过去。
苏文远与他相背,在他离去的那一刻,泪从眼中出,笑意更深、更痛。
今日相约,他是何妨一笑掩仓皇。原本这不容于礼的情缘,便不得长久,与其撕扯纠缠,不如酒尽人散。
但情绝之时,苏文远还是感觉到了一股腥味,血涌上来后,从他嘴角渗出,顺着他的下颔,滴落在了洒金扇上,染了他的衣衫。
他望月苦笑,道,“情销意绝,有如剥心。”
黄钰与苏文远断交之后几日,黄府张灯结彩,准备迎娶刘容音。黄钰便没有再去高阳学府了,而苏文远则每日去学府,一则听课,歇课后便在墨史楼念文读诗。
邱锦意知道他近来一向如此,在掌府大人找苏文远时,便是邱锦意去墨史楼寻的。
苏文远执卷读诗时,忽然听见了脚步声,一阵恍惚,眼前浮现了黄钰冷笑时候的模样,想着,他就要迎娶刘容音了,怎么还会来学府?
他等着那脚步声上楼。
“我就知你在此处。”
闻声,苏文远心里一点期许如烟花湮灭,放下手中书卷,看向了邱锦意,道,“寻我何事?”
“掌府大人有事找你,”邱锦意在他身边坐下,道,“旁人寻你不得,我知你在此处,特来相告。”
“知道了。”苏文远将书卷放下,起身便下了墨史楼。
邱锦意看着桌上放着一柄折扇,缀着黄玉,黄玉上还带着流苏穗儿,他好奇,便打开折扇来看,是一幅《栀子花山石图》。邱锦意虽然才学不高,但到底和黄钰同窗十多年,对他的笔墨丹青可是相当熟悉,一眼便看出是出自黄钰之手。
他捻着黄玉流苏穗,看着《栀子花山石图》上还染着些血迹,忽然眼神晦暗,自言自语道,“此番,黄钰莫不是真对苏文远动了情?那刘姑娘不是……”
邱锦意见此扇后,便一直心中忐忑。
苏文远去了掌府书房,掌府正煮茶,见他来了,便笑道,“文远啊,过来坐吧,我这茶正好熟了。”
苏文远恭敬行礼,道,“大人。”
“哎!你我师生一场十年有一,不必如此拘礼,来坐吧。”
“是。”
于是,苏文远便在掌府身旁坐下,他将一个如白玉般的骨瓷茶杯放在他面前,随后茶壶一倾,淡绿色的茶水便从壶嘴倾泻而出。
苏文远见这茶水,恍然像是见到了那日黄钰倒酒的样子。
“文远,此番朝廷下诏招贤,我曾与怀明、截竹两位先生商议过。原本怀明和截竹先生都以为你才名远扬,又是第一君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你知道,怀明、截竹都是因为你的才识才力荐于你,而我最后定了黄钰,并非我官官相护。那黄钰虽然才名在你之下,但他文武双全,且为人善于周旋。其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对官场耳濡目染,深谙为官之道。还有便是我为高阳学府谋的一点私心。”
苏文远饮茶,淡笑,“您是掌府大人,如何处理学府之事,本就不应、也不必过问文远一介书生。不过,文远倒是很好奇,大人存的是何私心?”
掌府笑饮,随后道,“陛下招贤,各学府尽出高才,必都是第一君子。而我出第二君子,此番黄钰高中,我高阳学府力压群府,岂非名扬,此其一也。其二,府中近来走了不少先生,又进了一帮稚子,怀明和截竹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如今你已经竭尽怀明之学,不如便留在学府中,不如便留在学府中,任个先生吧。”
苏文远起身拱手,谦让道,“大人,文远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
掌府佯怒,指着他道,“你看,又是这脾气。你和黄钰真是一对阴阳君子,一个傲气镌骨,一个锋芒尽藏。换做是旁人,辞了也就罢了,但你是府中第一君子,走了一个黄钰,我已是心疼得紧,如今,便不由你推辞了。”
苏文远想,他确无为官之志。不如便留在高阳学府中,虽然与黄钰是于礼不合、又是缘分浅薄,但心不由人,聊以慰相思也好。
于是,他便答应了掌府,“那文远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掌府笑而添茶,道,“这便是。我的文远先生呵。”
“那今日,就此歇课吧。”苏文远放下了书卷。
小孩子们穿着书生衣衫,起身执礼、躬身,“学生拜别先生。”
苏文远见这些才学会执礼的小孩子,浅笑,拿起了桌上的折扇,走出了课室。这时,邱锦意走了过来,调笑着对苏文远拱手施礼,道,“文远先生。”
苏文远转身,一笑,道,“一道走吧。”
此时正是黄昏,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忽然听见了锣鼓喧天,邱锦意心里一咯噔,心想坏事,他忘了今日是黄钰迎娶刘容音的日子,往常人结婚,都是在黄昏时分。
于是,邱锦意道,“文远,不如我们去茶楼喝个茶吧。”
苏文远知道他有意带他避开迎亲队,但他无此意,便道,“都这个时辰了,还喝什么茶。”
邱锦意又道,“也是,不如一起去酒楼吃个饭,就当为你庆贺当上了高阳学府的先生,说不定日后,还是高阳学府的第一先生……”
说着,邱锦意便要强拉着苏文远走,但为时已晚。
苏文远已经见到了迎亲队伍,也见到了正骑在马上、红衣似火的黄钰,他无意间手紧握住了折扇,望着迎面而来的黄钰,怎么也移不开眼。
兔儿神庙表情意、小树林赠扇定情、栀子山庙饮酒别……
苏文远只觉得眼前,宛若大梦一场,这些旧事桩桩仍在目,而黄钰已成了别人郎君。所谓龙阳姻缘合契,不在尘俗之间,纵是兔儿神为证,那也不作数的。在世人眼中,这个高阳学府的二公子,经此一婚,便是刘容音之夫,此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良缘。
没人知道,神庙合契,是他苏文远先钟情之至、婚约合契。
奈何情深之至,世不相容。
而黄钰高头大马之上,虽然人间所谓两大幸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已经唾手可得,但他眼中、心里、脸上,都毫无欣喜之色。
他原本落拓不羁,自诩与尘世不容,也不屑溶于尘世,才与苏文远纵情,更因钟情之至而与之姻缘合契。但他毕竟,身处礼俗重重之地,终究还是要为礼所缚。
他的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忽然觉得刺痛,眼中泪出,他紧紧望着人群中,一身白衫,手中执卷的男子。
苏文远。
他原先便与邱锦意在这街上站着,直到迎亲车马近前,才和邱锦意缓缓地让开了道,往路旁站去。
黄钰深怀愧疚,苏文远让的,不止是这街上的这一条道,更是让了一段姻缘、一段情。
他是欺神、背誓之人,更是苏文远的负心人。
而那花轿之中,容华绝色的女子一袭红锦袍、挽着新娘髻、金饰压头,还有一朵红艳的月季夹于青丝之间。红唇、粉面、黛眉,她低垂着眼,望着自己的红锦袍,紧紧地拽着衣角,心中忐忑。
黄钰的马走到了苏文远近前之时,黄钰与苏文远目光相接,苏文远眼中已无波澜,片刻,便背身入巷,离开了这喧嚣之地。
而黄钰,空望人影,忽然想起了他在墨史楼小憩之时,曾于半梦半醒间听苏文远念过的两句话,竟意外地与此情此景相衬。
人生之沉默处,似在惊澜暗涌间。
人生之喧嚣处,恰于平波静水间。
邱锦意没能顺利拉走苏文远,让他不遇上黄钰的迎亲队,便只好站着看。黄钰走过了以后,他本想拉着苏文远离开,但忽然看见了黄钰身后的花轿被风几度撩起,他恍然见到了轿中的绝色美人。
才几眼,他便看迷了眼。
直到那马车到了身前,风又恰时卷起了帘子,他望了进去,竟然与美人泪眼相接,他心中更添忐忑。
邱锦意便如此不知所措地看着花轿离去。
待人群稀疏以后,邱锦意转身来寻苏文远,已然不见苏文远踪迹,便想苏文远是不辞而别了,他便悻悻而去。
临走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车马离去的地方,想着,谢如月的话不假,他是个坏心眼的东西,倘若刘容音此番因为黄苏之情而担了婚姻之不幸,他便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后来,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兰皋城郊的鸳鸯殿君庙,向庙公讨了一条红绸,替刘容音许下了夫妻永结琴瑟之好的愿望,又爬了树,险些将腚摔烂了,才终于将许愿的红绸系在了庙前的老树上。
于是,邱锦意离去。
庙前,谢华君现身,白衣绿袍,执卷望着离去的人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