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明川受命,带了一支公主的亲卫,抬着张以恒的灵柩前往九央城。其间经过九复国许多城池关卡,都受到了官府的搜查,但幸好有九复皇帝所赐的那尊白瓷神女像,才能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九央城。
到了九央城以后,整个亲卫队已经疲惫不堪,彦明川本应先找驿站歇息,洗漱打理之后才去谒见九复皇帝。但当日公主曾千叮咛、万嘱咐,一旦进入九央城,必须即刻携灵柩入皇城求见皇帝,不能在九央城中耽搁。
公主此话颇有深意,他不懂政治上的事情,只能听从。
彦明川一行人一入九央城门,守将见了白瓷神女像,也就放他们一行人入城。同时还告诉他们驿馆的位置,要他们稍作休息,待他去向宫中禀告。
彦明川当时便拒绝了,以事急,必须尽快见到皇帝。
于是使团来访之事传入宫中议政殿,九复皇帝一听是桃郡来的人,便当即将彦明川等人请上了议政殿。
只是跟随使团而来的,竟然还有一个灵柩。
百官见此,皆面露异色,怒而不言。
有个年轻官员沉不住气,正欲上前,却被一个年长的言官拦下,他低声训道,“此人是承平公主的人,承平公主是两朝之间权衡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妄动。”
皇帝端坐在上,虽人至中年,却仍旧英容焕发,没有丝毫垂老之态。他好奇地往前探了一下,问道,“敢问阁下何尊?”
彦明川抬手,恭敬道,“回陛下,我乃承平公主麾下小将,受公主之托前来拜谒。”
皇帝似笑非笑,望着他手上捧着的白瓷神女像,幽幽道,“朕以为此生都不会见到白衣神女了。”
彦明川不知皇帝话中乾坤。
先帝因缘巧合得到过一幅神女图,见此画将神女之态描摹得颇为传神,清温随和,便以此为神女像,立九央神女庙。是隔千年神朝,再度一统巫族信仰。
当年先帝曾经与东朝先帝为天下争得两败俱伤,粮尽兵损,后来在东朝的将军王与其侍女的搭线周旋之下,才定下了如今天下的格局。
九复先帝见到将军王的侍女之时,才发现她就是那幅神女图的原型,而她当时身着白衣,便有人唤她为白衣神女。
故九复皇帝才会在封承平公主之时,将这尊精巧的白衣神女像相赠,一来是再续当年烟波江上苦苦周旋而来的和平之态,二来是隐喻沈苏有白衣神女的襟怀。
“公主临行前曾告诉小将,陛下见白衣神女,亦如见外甥女。”
九复皇帝仍端坐于上,眼从神女像上移开。
殿上诸臣皆知,沈苏送还神女像,是要再求和平。但烟波江畔,那些本是一脉的巫族人,就真的要冠上东朝的名头,成为所谓的东巫人?
殿上沉默许久,忽然皇帝身后传来了一些衣物磨蹭的窸窣声,走出来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
彦明川贸然看了一眼,那女人挽着复杂的发髻,戴着鸾凤金钗,脸上傅粉,眉间、双眼颇有些掩藏不住的英气。
此为九复皇后。
“殿下何人,为何置灵柩于此?”
彦明川再行礼,道,“回禀娘娘,此灵柩为张氏子,张以恒之棺。张以恒亡故于烟波江畔永始城,抛骨异乡实为不忍,便送还故乡。”
彦明川不言张氏姓名,但众人皆知这张氏便是先帝内宫中的宰相,曾受命以美人计协助拿下权臣赫连云瑟,却因此怀了权臣骨血。后杀赫连云瑟以后,先帝为张氏周旋,问云瑟之妻、也即是太公主,能否接纳张氏母子,却为太公主婉拒。
从此张氏携子,负气离开,再不回九央王城。
皇后莞尔一笑,“小将军,送骨还乡是高义,但扶棺上殿可就失礼了。”
彦明川道,“娘娘容禀,实在是臣寻不见张以恒的家人,才想……”
“那也是荒谬,上朝寻亲?”
“若是平民百姓也罢,当年承平公主殿上寻亲,是因为亲属陛下。而今日,张以恒家人在朝,鄙便自主将人带来,请诸位大人认亲。”
皇帝颇有些意思地看向了殿下一人,开口道,“好,既然你断言张以恒家人在朕的朝班之中,那众卿便一一见过张以恒,认认可是你们家人。”
“臣遵君意。”
“臣遵君意。”
“臣遵君意。”
之后,帝后同坐。
彦明川打开了张以恒的灵柩,当初因为九复之行路途遥远,特意用了各种药物保存张以恒尸身,防止腐化,如今容颜如生。
但这殿上百官皆心知肚明,这分明是冲着云家来的,旁人认不得、也不须认这门子亲,只是顺着皇帝的话,走个过场而已。
果然轮到了云家的人,便停了。
赫连云深于殿前跪下,道,“启禀陛下、娘娘,此人乃家父庶子。”
“哦?是你家人?”
“正是。”
皇帝问他道,“那你可愿收回云家宗祠?”
赫连云深片刻之后,对皇帝道,“陛下,自家姐、家兄相继故去,赫连云深无奈忝居家主之位,操持家中事宜。凡行无不谨慎,以太公主意为先,今太公主虽仙逝日久,训教皆铭感于心,不敢妄自改宗谱。请陛下体谅臣之惶恐。”
皇帝知道他将太公主搬出来,自然是铁了心不愿接纳张氏,但也不便强求,便问,“那你可认此人是你家人?”
“臣……臣认。”
“既然是家人,岂有不为敛骨收葬之理?”
“陛下言是,臣愿收家人骨,立坟祭拜。”
皇帝点了点头,看向了彦明川,问道,“如何?”
彦明川算了了心愿,向皇帝行了一个拜礼,“陛下英明。”
日渐深了,皇帝揉了揉眉心,道,“今日事就到此吧,左右将白衣神女收回,好生款待诸位客人。”
“喏。”
随后,帝后相携离开了议政殿。
彦明川望向被赫连云深的随扈抬走的灵柩,此时才反应过来为何公主要他不能在九央城中逗留,原来是云家对张氏如此排斥,若不直接上殿请皇帝裁决,恐怕张以恒的灵柩真的只能抬回烟花之地安葬了。
雪夜,层层厚雪积压在屋顶之上,大夫提着药箱从屋内出来,一个清瘦的少年凑上前去,着急地问道,“大夫,我娘怎么样了?你可开药了?几日能好?”
大夫叹了一口气,对少年道,“小公子,好好照顾你娘,她时日无多了。”
少年脑中翁了一下,眼泪从眼中流出,他惶然对大夫道,“不会的,我娘不会死的。”
大夫见惯了这种场合,虽然感慨,也无能为力,只能对少年道,“你娘的身体本来就弱,七年前难产,生下你后便落下了病根,若非府中汤药滋养,也撑不到如今。小公子,你还是好好陪着她,让她好好地走吧……”
“我不信!”
少年转身冲进了房中,重雪躺在床上,看着他。
少年趴在床边,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故作镇定,坐下来对重雪道,“娘,大夫跟你说什么了吗?”
重雪摇了摇头,用虚弱的声音回复他道,“大夫跟你说的话,娘都听到了,无碍。”
说完,重雪伸手抚摸着他的脸,擦掉那些未干的泪痕,“无痕,生死有命,娘能有你已经很知足了。”
新无痕紧握双拳,强忍着泪水,“娘,无痕一定会求公主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宿疾。”
重雪摇了摇头,“你听娘说。”
新无痕怒而站起身来,“我不信命,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从摄魂吏手中将你抢回!”
说着,新无痕就要闯出去见沈苏。
重雪一急,喊道,“无痕,你不想知道父亲是谁么?”
新无痕脚步渐缓,似乎是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之后才用沉闷的声音回道,“抛妻弃子之辈,我不想知道。”
重雪一急,想要叫住他,却不慎从床上滚落下来。
新无痕听见声音后折返,慌乱地抱着摔下来的重雪。
重雪拉住了他,眼泪潸然落下,“无痕,答应娘,不要恨你父亲……娘从来没有后悔过。”
新无痕终于忍不住眼泪,哽咽道,“娘,只要你好好,无痕没有父亲也没关系。只要和娘在一起,无痕不恨他。”
重雪自知油尽灯枯,若不劝说新无痕,来日父子相见……
“无痕,是娘自己贪生怕死,才会带着你离开你父亲。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我,但我不敢与他相见,只能躲在这公主府中当一个乐姬。他并非对你我无情,娘此生与他深情相对,实在无憾,奈何世事……”
重雪念及往事,眼泪簌簌而下。
“娘……”
此时,沈苏进来了,带来了一个拎着药箱的老人,她见此情景,便向外面喊道,“来人。”
公主的随从跟着进来,将重雪扶回床上。
“郝大夫,快瞧病吧。”
重雪拉住了沈苏的手,道,“公主,先不急看病,我有事想跟公主说。”
沈苏正色道,“先瞧好了病,本府自有时间听你说。”
重雪仍不放手,恳求道,“公主,我灯油将枯……”
沈苏拧眉,只好对郝大夫道,“郝大夫,你先候着。”
“喏。”
沈苏坐在床边,与重雪对视,道,“你想跟本府说什么?”
“重雪欺瞒了公主,我婆家是烟波江对岸望江筑张氏。公主曾远赴九央,应当知道张氏之苦,我无能改莽夫之志,也不愿背叛家国,便无奈出走,躲到您府上,与夫君此生不复相见。”
“他是九复巫族人,你是东朝人?”
“正是。无痕自幼对父亲有怨,一如他父亲对云家的恨一般。重雪如今这般模样,也只好将无痕托付给公主,请公主照料。切勿让他到官府、军中任职,毕竟他身上也留着巫族人的血,我不愿他伤害自己族人,甚至与父亲相残。”
沈苏点了点头,“本府答应你。”
“郝大夫,瞧病。”
“喏。”
只是重雪终究命薄,一日深雪压折梅花枝,惊醒了守在床边的新无痕,他才发现重雪已经没了气息。
“兄长,我昨日在市集上淘了本有趣的书,叫酒鬼奇闻,讲的是酒鬼醉酒以后各种令人捧腹的趣事,你闲着喝茶,看看也不觉无聊了。”
早晨,新无痕上了阁楼以后,李重茵给了他一本书,之后便出门去了。
新无痕独自一人在阁楼上喝茶看书。
忽然一人风尘仆仆进了酒馆,酒座中有客人起身来迎,“刘兄,你怎么来了?六城之事如何了?”
刘客官叹了一句,“唉,六城的乱事平息下来了。”
“快坐下,慢慢道来。”
刘客官坐下以后,痛饮了三两杯酒,才道,“都怪这些艳商,为了用姑娘做生意,四处借钱给人,威逼利诱让人签下什么债契。搞得是乌烟瘴气,官府也不知是收了艳商好处还是嫌麻烦,一直对这事不怎么上心,直到激起民怨,才有了此次祸事。”
“那此事如何了结的?”
“官府强行将债契作废,若艳商敢有半句怨言,就地正法。为着此事,确实杀了不少艳商。”
另一客官插话问道,“那民乱是如何解决的?”
刘客官压低了声音道,“六城的将军强行镇压下来的,其间不少枉死者。”
“可我听说民乱是有人背后煽动挑拨,此为何人?”
“望江筑张以恒。”
阁楼上的新无痕一手握着茶盏,侧耳倾听。
只听刘客官道,“那张以恒是在永始城中,准备偷渡回九复之时,被永始城的彦将军所杀。听说此次彦将军抬去九复的那个棺木,里面就是张以恒的尸身。”
新无痕手中的瓷杯变成了碎片,深深插入掌心,血沿着碎片滴落在了地上。
那些酒客的话,他也听不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