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烟缭绕之处,众花盛开,纷纷扰扰。
兔儿神置身于芳华散居,入百花丛,与一干花仙招呼叙旧,却许久没有寻到棠花,也没有寻到小棠仙。
不知不觉,沾了一身落花。
正在这百花迷阵中懊恼之时,忽然听见了有人在唱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兔儿神拧眉,此声咬字清晰、歌喉婉转,却雌雄莫辨、远近难知……
他静下心燥,闭眸感知歌声来处,却把那歌听入了心中。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兔儿神为声词所惑,忽然置身于幻境之中,眼前二人刀剑相向。
他忽而一急,自语道,“彦明川此时应在九央,何故在此?”
正想上前阻止,而定睛一看,恍觉不对,与彦明川刀剑相向的那个酷似新无痕的人,下巴却留着杂乱无章的胡子,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刀痕与皱纹,已是沧桑之相,在兔儿神记忆中,新无痕虽有些年纪,但还不至于此。
而那彦明川是军中之人,断不像如此,身姿纤细。
在永始城中的彦明川,身姿颀长,俊朗英秀,而此人身姿孱弱,面色素白,双眼没有炯然之态。
兔儿神觉得不对劲,四处张望,想着自己是否进入了仙家的某处禁地,着了魔。
正当他欲施法直破此境,忽然想起在刘府那夜,兀灵带了一个灵官,那个灵官能以黄钰的魂魄度入她所设幻境之中。
如果这二人并非新彦,那么很可能就是有人用过去或者来日所发生之事,虚设幻境,请他入瓮。
想到此处,兔儿神手中握着红契纸,以青焰焚尽,红烟缭绕之际,幻境立破。
眼前,仍如方才一般花事盛极。
隐于花丛深处的幻灵为红烟所伤,被诉灵扶着。
“幻灵,怎么了?”
幻灵声音轻幽,道,“神君识破幻境,用红烟破了幻境。”
诉灵看了一眼在花丛中寻找设幻人的兔儿神,追问幻灵道,“你这造境之术不是神女亲传么?兔儿神君的修为应当很难破解神女的巫术。”
幻灵回道,“兔儿神君自然不比神女,但他手中的红契纸是长云宫神尊之物,那东西以青色火焰焚烧,便能化红烟,传至长云宫。我以幻境能困住神君,但不能困住红烟,红烟便破境而出。”
诉灵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幻灵仰头望了他一眼,道,“看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先回了,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事情?”
诉灵瞥了他一眼,“放心吧,你的活我都揽了。”
幻灵满足笑了笑,露出了两颊边的小酒窝,之后便离开了芳华散居。
兔儿神寻不见设境人,便作罢了,继续寻找小棠仙。
诉灵想着既然不能以小棠仙的记忆幻化而成的幻境将新无痕与彦明川、新小棠的前世纠葛告诉兔儿神,那么就只好让小棠仙亲口告诉兔儿神君了。
只是女娲曾给仙家立过规矩,仙家不论何故,私入凡尘,必须修结善缘才能够回。小棠仙过冥界忘川桥入人间,未及结下足够多的善缘,便为薛平乐所杀,仙魂滞留人间多年才为诉灵寻回。
不知兔儿神君能否唤醒被冥界、人间散去多年修为的小棠仙。
兔儿神正在此处迷惘之时,忽然一只蜂飞了过来,不褪虫形,问兔儿神道,“神君何去?”
兔儿神面露惊喜,此蜂为仙兽白羽蜂,对仙界、妖界的花事都甚为熟悉,寻着了它就不愁找不到小棠仙了。
“蜂君,本君寻小棠仙。”
白羽蜂飞身而去,兔儿神随着去,没多久便寻到了棠花丛。
白羽蜂告诉他,此处为芳华散居中的棠华居。
兔儿神在棠华居旁的枯树上找到了小棠仙,她躺在树上,衣衫垂落,任风吹拂。
兔儿神曾经从谢华那里知道不少仙家的规矩,知道她睡而不醒是因为没有完成对人间的承诺,仙身受损的缘故。
女娲的规矩不可破,但棠仙的劫却是可解的。
兔儿神将自己因为绾结人间契约而积累下来的修为,散回人间,小棠仙才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苏醒过来。
“神君?”
兔儿神道,“本君冒昧来访,为问彦明川与新无痕之事。”
小棠仙望向远处,慢慢出声问道,“神君既然相问,想必他们尚未和好。”
兔儿神问道,“仙子所说的和好,是为何故?”
小棠仙道,“前世,新无痕与那彦明川本是殷家兄弟,同居同寝,手足情深。弟弟身体孱弱,总是殷大哥尽心照顾。但后来殷大哥娶了妻,妻名唐嬅。唐嬅是贤良女子,善待公婆与叔叔,很得殷大哥的喜欢。有了唐嬅以后,殷大哥便常年外出经商,不理家事,与弟弟也就疏远了。”
“即便大嫂悉心照料,但总归不与往日相同,弟弟也渐少了言语。而后来唐嬅有子,也就无暇顾及小叔子了。弟弟便隐没在府中,几乎无人问津,而殷大哥偶尔回家,与弟弟相见,却也是沟壑颇深。”
“如此延续了几近十数年有余。殷家父母去世,唐嬅一人照顾整个殷府,分身乏术,又教子无方,教出了一个登徒浪子。这浪子每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常常招惹一帮人来家中寻些麻烦。唐嬅力不从心,而叔叔从未相助,只守在自己的屋子里,客来客往,打听兄长的下落,从不打听家事。而外面战事纷繁,殷大哥因为战乱,与家中断了联系。因为没有管顾,那孩子便闯出了大祸,招了一帮人家中来寻仇,打死了不少家人,二叔才终于出面解决。”
“二叔教训了一番这浪子,谁知也不过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叔只好又请家法,教训孽侄,谁知这浪子常年寻欢作乐,身体早已垮掉,受不住疼,病了几日就死了。唐嬅将孩子埋在了一片花林中,立了碑。”
“之后流言四起,说唐嬅与叔叔有染,因为孩子撞破事情,二叔便将兄长之子活活打死。唐嬅不堪此辱,便搬离了家,住在儿子坟旁。而二叔却对任何流言充耳不闻,仍旧住在殷府中,直到殷大哥归来,兄弟间终于因为这些流言而刀剑相向。唐嬅知道此事赶回殷府之时,二叔已经为她儿子和那些流言自裁了。唐嬅悔不当初,痛陈事由,为谢罪而引刀自尽。而殷大哥也精神涣散,几年后郁郁而终。”
不等兔儿神君开口相问,小棠仙又道,“殷府父母从小教导殷家兄弟兄友弟恭,庭院中常年植栽棠棣。唐嬅血溅棠棣,入了芳华散居,有了此仙身。而唐嬅,无心插柳,也没有及时解开殷家兄弟之间的误会,导致了殷家兄弟的悲剧。小仙实在愧居棠仙之位,才会回到人间,以新小棠的身份,让他们兄弟有机会改棠棣之伤。”
兔儿神面露不解之色,“可这新小棠,横亘于新彦之间,始终是一道隔阂。”
小棠仙道,“神君莫急。且听小仙道来。新小棠原为张以恒的义女,因为与父亲吵架便离开了望江筑,独自在江湖上以行乞为生。那时张以恒因谋六城之事而无暇管顾,便随她去了。后来张以恒暗中招艳商为他做买卖妇女奴婢之事,高价收买薛平乐,薛平乐苦于无金蝉脱壳之计,便想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与新无痕的过节,便以此事作幌子,杀新小棠,之后逃之夭夭,名为泄愤、为避仇而仓皇离开白墨城,实则是为了让官府放松警惕,不知艳商去向,好暗中为张以恒做事。但薛平乐是有名的艳商,江湖上偶尔风传有她的踪迹,在边境一带,于是新无痕便为寻她而到了六城辗转。”
说着,小棠仙看向了兔儿神,“小仙相信,若能改棠棣之伤,新彦二人必能相见,也会有情。”
兔儿神浅笑,“如仙子所言。”
小棠仙向兔儿神行了一个女子礼,诚恳道,“兔儿神君,我乃一介小仙,参不透着世间的缘机,本以为人间一遭,便能够让二人重修前世之好,却没想到与人间的缘数如此浅薄,万望神君能了我此愿。即便不能够改棠棣之伤,也请神君为他们化解杀亲之仇。”
兔儿神沉默了片刻,心里想着,这世间的缘机从来没有掌握在任何人、神掌中,即便是司掌缘机的神仙,也为缘机所掌控。
“本君当尽力而为,但棠仙须与本君确认一件事。”
“小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所说的新彦杀亲之仇,是否杀父之仇?”
“正是。张以恒一生未娶,唯钟情于阮离最得意的弟子,重雪姑娘。重雪姑娘善于明哲保身,而张以恒怨气很重,日思夜想要与云家赌气。后来重雪姑娘有了身孕以后,张以恒已经开始实施他所谓的收复六城的计划。重雪姑娘无奈离开,从此销声匿迹。”
兔儿神道,“果然如本君所料,桃郡公主府中能有望江筑名曲的,也就只有这个重雪姑娘了。雪夜产子,所生便是张以恒之子,新无痕。”
“确实如此。”
兔儿神抬手施礼,“多谢小棠仙,本君想知道的已经都清楚了,告辞。”
说完,兔儿神就离开了棠华居。
小棠仙攥紧衣袖,望着神君离开的方向。
回到鸳鸯殿之时,忽然一阵阴风扫来,兔儿神匆忙抬手将白兰桡抱过,护在身后,扬袖一挥将阴风挡了回去,斥道,“本君的人,岂是你能动的?”
那鸳鸯殿的庭中,一个阴灵坐在地上,身受重伤,而鸳鸯殿前,祈朔握着枪站在最前面,兀灵持剑护在祈月和谢华的面前。
兔儿神见状,料想一定是祈朔将这个颇有些修为的阴灵打成了重伤。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白兰桡,问道,“你没事吧?”
白兰桡道,“没事。刚刚她突然闯了进来,偷袭祈月公主,被祈郎君一枪打了回去,就这样了。”
兔儿神暗暗算了算缘数,这是冥界寻找、追杀了数百年的阴灵,与谢华有些不解之缘。
但令他觉得惊讶的是,这阴灵逃了数百年,修为匪浅,甚至曾经伤过四大灵官,没想到祈朔竟然一枪就能打散她全部的修为。
兔儿神看了看站在那阴灵面前的祈朔,想着,这可不是能够小视的角色。
之后,兔儿神便拉起白兰桡离开了鸳鸯殿。
“神君,我们不管鸳鸯殿的事了么?”
兔儿神抬手弹了一下她手中的铁剑,凑到她跟前,冷媚一笑,“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可别给本君丢人现眼了。再说,冥界的事,可不是本君能够掺和的。”
“我丢人现眼?”白兰桡把剑指着兔儿神的衣领,“你见了厉害的角色就跑了我还没嫌弃你给我丢人呢!”
兔儿神闻言,声音轻佻道,“本君给你丢人?小夫人的架子这么快就端出来了?”
白兰桡把铁剑往前戳了戳,“什么小夫人?谁稀罕啊!”
那铁剑刺破了兔儿神锁骨的皮肤,渗出了些血来,白兰桡见状,收了剑,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兔儿神,触及他那似媚似讽的眼时,只好慌乱错开。
兔儿神抬手按住锁骨上的伤口,用力一抹,血迹染在了手指上,他看着指肉上殷红的血,轻笑抹开。
随后伸出了手,对白兰桡道,“小夫人,走了。”
白兰桡生气地抬起头来,“别这么叫,咱还没那么熟。”
说完又拍掉了兔儿神的手,“我自己会走,不用你牵。”
兔儿神站在原地,等到白兰桡悻悻地回来,拉着他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