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明川回永始城,走马行在街上,不断有人喊着小将军,他总敷衍应着。
“小将军此番回来,可赶得上唱祭了。”
忽然听见街上人这么一说,彦明川算了算日子,自己确实回来得巧,再过几日便是巫族唱祭了。
唱祭不似其他时候的祭典需要劳师动众,只是古歌台演唱三日的古歌便行。因为古乐姬不是消遣,想欣赏巫族古乐,在唱祭的时候去再好不过了。
彦明川从小就仗着自己的姐姐是古乐姬,在台下为自己留席,想着新无痕没有听过巫族的唱祭,便想着拉他一起去,自己也好有个由头去寻他。
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南巷酒馆,此时正值夏季,酒馆的门大敞着,他从外能看见里面二郎和柴丫头在来回招呼着客人,而李重茵一如往常站在柜台闲敲算珠。
他笑了笑,翻身下马,随意将马栓在了酒馆门前,抬腿进去。
李重茵随意抬眼,见是彦明川,便笑迎出来,“小将军好久不见。”
彦明川打量着李重茵,笑道,“重茵的头发是越来越长了,及腰可嫁。”
李重茵嗔怪道,“小将军说笑。”
一旁的柴丫头抱着托盘望过来,笑着插话道,“李姑娘要是嫁出去了,小将军你怕是要舍不得了。以后冬天来酒馆,就找不到人给你接衣荡雪了。丫头我可没用,笨手笨脚的,肯定不能让小将军你称心如意。”
“接衣荡雪?”彦明川问,“何时丫头也这么文绉绉了?”
柴丫头摇了摇头,“我哪会那些,从掌柜的那儿学舌头,学来的。”
说着,楚娘在厨房里喊了一声,柴丫头便掀帘钻进了厨房里。
彦明川便往里间去了。
里间安静得很,新无痕正靠在墙角睡着,身上披着一层薄被,没盖着的地方露出了烧掉了一个窟窿的衣尾。
彦明川蹲下来,看了看睡着的新无痕,又低头看向了烧焦的衣服,伸手抓起那块烧焦的衣角,摩挲了一下。想着新无痕虽然随性,却也是爱干净的人,应该不至于总是穿着烧焦的衣服,也许是今天刚烧破的。
呆了半晌,彦明川才松了手,却不慎对上了新无痕的眼,吓了一跳,险些蹲不稳。
新无痕眼疾手快抓了他一下,彦明川没往后倒,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新无痕道,“怎么醒了不出声的?”
新无痕顿了一下,才回道,“不知道你在出神什么,我说话,也要惊着你的。”
“哦。”
“什么时候回来的?”新无痕身体后倾,继续靠在墙上,略有些慵懒地问道。
彦明川看着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只道,“昨天就回了。”
新无痕如此平淡地对待他的突然出现,他觉得也许新无痕并不那么在意,自己对他的在意,便不想也不敢表现得那么明显。
新无痕笑出了声,“昨日城守搜查各家、抓捕人犯,封城一日,今日才开的城门。”
“……”
彦明川低垂着头,听新无痕暗笑了老半天,才抬起头来,微眨了两下眼,一本正经地问道,“是、咳,是吗?”
新无痕用拳头按唇而笑,另一只手握拳捶了一下彦明川,“你想我怎么反应,直说无妨,我按剧本演给你看。”
彦明川皱了皱眉,坐在地上,手臂搭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平常的新无痕冷静沉默,今天因为这么一点芝麻小事笑得这么开心,有点反常。
新无痕笑而起身,背对着他,忽而敛笑,“我要离开永始城了。”
彦明川没有理他,随意躺着,闭眸不语。
得不到彦明川的回应,许久,新无痕又道,“永去无回。”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能够与你相交,又何妨与你相决。”
新无痕闻言转身,拧眉,“相决?是何意?”
彦明川睁开双眼,望着天墙,“我也不知,随口一说罢了。习武之人,难免措辞不佳。”
新无痕走了过来,蹲下来,“你愿意陪我离开么?”
彦明川看着他,倏然坐起身来,手搭在膝盖上,“为何?你是经商之人,朋友故旧遍及天下,终究不是孤身一人?”
“因为你是我心系之人,我心归处。”新无痕盯着他的眼,诚恳道。
彦明川止住一切随时会喷涌出来的**,冷笑着看着他,手指有劲地点了点新无痕的心口,话语带着冷嘲,“你心系之人还少么?不过是因为我是唯一活着的那个人。新无痕,你以为我是青楼那些可怜人,遇见舍得说些柔情软语的人,便心身相付么?”
新无痕神色渐僵。
彦明川收回了手,摩挲着自己手心的老茧,“姚铃和薛平乐,都是你杀的吧?”
新无痕不语。
“你以经商之名遍行天下,寻找薛平乐,就是为夫人报仇。杀姚铃,是因为云清昼因她而死。而云清昼,其实就是新小棠的替身,对么?”
彦明川用他长满老茧的手,握住了新无痕的下巴,眼中泪涌,直视着他,“既然你能有云清昼当新小棠的替身,以后何不能有旁人?你何须诱我,来填补你心里的空寂?”
新无痕身体微颤,猛地起身,长臂一甩,打掉了彦明川的手,沉默地看着他。
彦明川望着自己被打掉的手,冷笑,“你要离开永始城,便自请。我彦明川,不会为一时床笫欢愉,错乱自己的生活。”
说完,彦明川匆匆离开了南巷酒馆,李重茵望着彦明川的背影,回望里间,只见新无痕眼中流下了一滴泪。
李重茵震惊,自从新小棠死后,他便没有再哭过了。
只见新无痕抬眼望向李重茵,她耳边回响起新无痕的嘱咐,“不要告诉彦明川。”
彦府上,灯火通明,彦明川神色淡漠地走进了厅中,只见族中各位长老正围坐厅中,见他来了,纷纷起身。
彦明川见此,不觉心有烦忧,不想理会,但自己毕竟正面过来,只能入了厅中,拜见各位长老,之后问及,“长老们可有重要事情?”
“自然是有。”
“可已解决?”
彦明川此一问,愣住了各位长老。
“事已解决,不过是打算前来告知你一句。”
彦明川双手置于身前,道,“族中之事,全赖各位长老张罗,明川不过尽相辅之事。明川辈分低,实不敢劳烦长老们诸事相告。且明川任职城守府,为城守奔走,难以顾全,请长老们见谅。”
长老们不知此为何故,正想开口,又被彦明川一句话抵住,“明川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说完,彦明川就回□□去了,留下长老们面面相觑,看向了刚走入厅中的彦远音。
“远音,这是怎么了?”
彦远音看着彦明川的背影,秀眉一拧,道,“既然如此,不告诉他也好。”
三月前,姚铃拿着一叠债契上古乐台索债。
“何债劳烦芳驾?”彦远音冷言冷语。
姚铃冷笑,递过了债契,彦远音接过了债契,读罢脸色渐变,问身边的古乐姬,道,“这是怎么回事?”
古乐姬匆忙跪下,“远音姐,是我向城中商人借债,答应以家中贵重物品抵押,到期无法归还,尽数奉送家中器物。”
彦远音摇了摇头,“你可知自己抵的究竟是何物?”
古乐姬颤抖,“只是一些身外之物,我想,毕竟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大碍的……”
“你把自己的孩子,抵给了青楼。”
古乐姬瞪大了双眼,猛地摇了摇头,抢过了彦远音手中的债契,死盯着上面的一些不知为何物的墨迹,念叨道,“不可能,不可能的,那个苏老板的账房是按照我说的写的,他们也拿走了一些我家中的玉石……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孩子抵给她……”
说着,古乐姬把债契递给彦远音,“远音姐你看清楚,上面写的是抵押房子和家中的一切贵重物品,没有孩子,他写得糊涂,你一定是看错了。”
彦远音看着债契,眉头紧拧,不肯来接。
一旁的姚铃发出刺耳的笑声,“看来不识字,不止在青楼不值钱,在外面也是废物。你远音姐说得没错,上面写得是,以家中稚子向苏老板易金七两,抵男为奴,卖女为娼。”
闻言,古乐姬双眼失神,坐在了地上。
彦远音拿起了债契,望向姚铃,“七两金,连本带息我替她还了。”
姚铃大笑,“彦姑娘说笑了,我今日可不是来讨金子的,是来要人的。苏老板这债契卖给我,可不只七两金,更何况,我买这种抵人的债契,就是为了要人。”
“你到底想怎样?”
姚铃冷漠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古乐姬,“我要这债契上的三女一男,养在青楼中,替我赚钱。”
“绝无可能。”
姚铃起身抢走了彦远音手中的债契,走下古歌台,一边走一边扬起她尖酸刻薄的声音,“要么是你彦远音这只百灵鸟沦落风尘,要么就是她那三女一男为奴作娼,三日之后,我必了结这份债契。”
彦远音闭眸站在古歌台上,脱下了祭服。
两日后,族中长老都来阻止彦远音离开古歌台。
城守因为公主府的命令,不能公然对付姚铃,只能劝说彦远音放弃为古乐姬出头,但彦远音心意已决。
但第三日便听说,姚铃染了花柳恶疾,被生生折磨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病亡了。为了避免恶疾传播产生瘟疫,城守下令焚烧了姚铃尸身、居所与其所用的一切物品,包括古乐姬的那份债契。
不少人口买卖的债契,都焚烧在此火中。
许多人以为是天罚,而有人却传言是新无痕为报复云清昼之死故意为之。新无痕在茶馆之中听到这些传言,不过轻笑,置之不理。
新无痕靠在墙边,望着庭院中的稀落落的月光。
“姚铃和薛平乐,都是你杀的吧?”
新无痕垂目,望见自己衣摆的烧焦处,轻声道,“是我杀的又如何?薛平乐杀我发妻,我不过是让她试试筋断骨折的滋味罢了。姚铃既然那么喜欢风月无边,那便让她死在花柳丛中,又有何妨?”
“兄长。”李重茵走了进来。
“他究竟是觉得我心狠手毒,还是觉得我专情不转?心狠手毒,我是改不了了,为了保护他姐姐,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杀妻之仇不报,我此生永远负疚于棠儿,杀妻之仇既报,亡妻旧物已烧,不就为转旧情……可他发起脾气,我就是敢怒他不解,不敢言我委屈。”
新无痕有些无力地瘫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重茵替你再找小将军吧。”
半晌,新无痕回道,“过几日他气消了,我再去彦府找他。”
之后入梦,梦见棠花丛中,彦明川坐在马上,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策马而去,他惊醒而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