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神在庙中,忽闻黄钰撕心裂肺的声音,便出现在了黄府,却见到黄钰枕着刘容音的膝,手握苏文远的画卷,已经没有了气息。而刘容音眼神呆滞,双手垂下,默默地望着地上的一片血迹,嘴角染血,脸上泪痕已干。
兔儿神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只见地上匆草的血字,是黄钰以血为墨写就的和离书。
“自绝姻缘,愿遵合契之誓……”兔儿神念着他方才听到的黄钰的话,心里一震,想起那日他在鸳鸯殿中,信手抹去了姻缘玉书卷上的黄刘之姻,如今这便应验了。
纵使黄钰在他庙中立誓复又背誓,他也未曾想过如此惩罚于他,如今这般,他不知究竟是黄钰用情至深还是他强毁姻缘的恶果……
他看着已经无悲无喜的刘容音,心中愧疚难当。
这段合契之缘终究是以死成就了,而刘容音却是这段姻缘纠葛最为无辜的人,三世情缘,本就是黄钰前世立下的誓言、也是他该还刘容音的债,如今正还着夫妻情分,又为他所阻挠,狠断姻缘。
让黄钰在死前写就休书,自绝姻缘,又令刘容音眼睁睁地看着黄钰在面前泣血而亡。
若长云宫有知,他必遭千年囚禁之罚。
但如今,苏文远、黄钰已死、黄刘姻缘已断,果是合契不成,又毁姻缘。兔儿神站立黄府之中,苦思善后安好之法。
忽然,耳畔响起了马蹄声,兔儿神心中有了主意。
“刘容音,是本君对不住你,此番定竭尽所能、护你余生。”
于是,兔儿神离开了黄府,来到了鸳鸯殿君庙附近的小竹舍。
此时,谢如月已经煮茶而候了。
“祈月公主。”兔儿神走入了小竹舍,垂首唤道。
“诶,神君。”谢如月见他,装模作样道,“真是稀客,茶熟了,一起品两杯?”
兔儿神当即执礼,道,“祈月公主,日前小神在鸳鸯殿中与谢华君争执姻缘事,一时冲动便将玉书卷中黄刘姻缘抹去。谁知,如今黄钰因苏文远亡故而自绝姻缘,咽泪泣血而逝,黄刘姻缘断绝,伤刘容音至深。小神知错,求祈月公主代为周旋,以安刘容音此生。”
谢如月是妖界青鸟族的公主,原名祈月,人称祈月公主,嫁与鸳鸯殿司掌姻缘的仙君谢华为妻,此后,玩弄因缘之事,为人所知。
如今,兔儿神来求她。不是因为自己全然无策,其一是自己没有良策,其二,祈月公主留在兰皋城,必然为因缘之事,想必早设了良策,他此番为顺水推舟,挽救刘容音。
谢如月敛了笑容,道,“神君,我知道龙阳之情不为世人所容,你便格外珍视。但你不能为之肆无忌惮。我夫君玉书卷上所载黄刘姻缘,并非为拆黄苏之情,乃是前世黄刘施恩行德、倾心求来的,如今惨淡收场,我夫君有负黄刘,亦负罪于长云宫。”
兔儿神垂头丧气,道,“公主言是。小神会将此错写就红纸,呈递长云宫,待神尊归来之日领罚。如今,便请公主为刘容音周旋,亡羊补牢。”
“我知道了。”
谢如月说完,便将滚水倾入茶壶之中,水烟浮起,茶香逸出,未几,茶熟落杯,青汤浮绿渣。
然而,谢如月邀兔儿神喝时,他却推辞,道,“公主,黄苏之情,还需要一个有缘人来了结,小神须为他们接此缘分,便作告辞了。”
黄钰一死,真便如他死前所说,要城守血肉难偿了。如今,城守只得设灵堂,并将黄钰病逝之事呈书上京。
而正如黄钰所说,黄钰是正室嫡子,黄府中没有能够撑得起门面之人。但他一死,各夫人便心怀鬼胎,甚至有人对苏文远恶语相向、将他说成了黄钰之死的罪魁祸首。而如今裴氏丧子,已然无所顾忌,便又成了原来冷酷模样,听多了谗言,便要苏文远偿命。
而苏文远早已病逝,裴氏便要城守,掘棺鞭尸。
城守知道苏文远虽然没有列朝为官,但总还是有些声名,此举不免要引发众怒。不肯为之,但那裴氏哪里肯善罢甘休,竟以黄府满门相要挟。
太临王府此时正值恩宠,又有太子撑着,几乎是朝廷的半边天,而裴氏又得太临王的宠爱,城守实在不敢得罪于她,便只得应允,借口苏文远棺木冲撞了黄督学,令黄督学马惊、堕马而死,下令将苏文远开棺鞭尸、抛尸荒野。
此令一下,高阳学府、苏府皆骇然,匆忙到城守府邸求情。
而前日,为苏文远送殡的那个高阳学府的小书生江非言也和高阳学府众书生一起到了城守府邸为苏文远求情,却和苏府的人一起被挡在了门外。
“你们在此等候,由我去与城守大人说。”崔掌府让他们在外等候。
苏府和高阳学府的人便都等在了门外,没多久,却见崔掌府灰头土脸地出来了,和他们见了面,只能摇了摇头,道,“走吧。”
江非言却不肯走,当即撩起衣摆,在城守府邸跪下,大喊道,“大人,前日是学生江非言有眼无珠,冲撞、惊吓了督学大人的车马,学生愿一力承担,接受惩罚。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文远先生,令先生得以安息!”
江非言此举颇令人动容,邱锦意也一齐跪在了府邸之前,喊道,“学生邱锦意愿一齐担责,万望大人莫苛责于亡人!”
崔掌府见此,摇了摇头,也一并在府邸前跪下了。
但此时,城守听闻下人门外是如此情景,便有些急了。但一看跪在灵堂上的裴氏,一脸的冷漠,丝毫没有婉转的余地。而那刘容音早已如魂魄消散一般,跪在灵堂前,淡然得事无关几。
兔儿神来到了一处深林,手中拿着一根萝卜,摸了摸,一边听着马蹄声,抬眼望去,道,“这也太慢了。”
于是,兔儿神飞身踩上了云端,望着远处车马缓慢地行走,长指一点,那马儿便精力充沛地狂奔了起来。
兔儿神此时又算了算路程和马行速度,想着,这还不够,等这公子到了兰皋城,那苏文远早已尸骨无存了。便又施法术,让马再卯足了劲往前狂奔。
马夫忽然觉得不对劲,对马车里的人道,“公子,马似乎受了什么惊,正狂奔起来。要不歇一下?”
车里的人正握着腰间佩剑,他早已觉得车马有些异样,便道,“先走着,看看是否有人作怪。”
车夫应道,“是。”
一路上,护卫和车夫都极为谨慎,但除了马跑得快了些,并没有什么事情。
“到了哪里?”公子问车夫。
车夫紧握缰绳道,“回公子,到了兰皋城郊。”
“这么快?”公子撩起马车的帘子,望了一眼,这才黄昏,原本他以为还要到深夜才能到兰皋城呢。
实在怪事。
黄昏将至,邱锦意等人在城守府邸门前近乎跪了半日,城守府都不为所动。来来往往许多拜祭黄钰的人,都只是望了他们一眼,没有人上前帮忙,也没有人帮得了忙,说得动那深受丧子之痛的裴氏。
邱锦意见黄昏将至,而城守还没有回转之意,心急如焚。
总得想个办法,不然就这样死磕,苏文远也难免掘骨之辱。想着,忽然谢如月出现了,一身素衫,走到了邱锦意身边,浅笑道,“你这坏心眼的东西,知道怎么整人,倒不知怎么救人了。”
言毕,谢如月便入府拜祭黄钰。
邱锦意经她此言,忽然想到了回转之法,便以拜祭之名进了黄府,然而因为他身着高阳学府的书生衣衫,府衙们都认为他是要进去闹事的,不让进。
此时,从外回来的刘未阳听闻女婿病绝之事,匆忙赶到了黄府,正遇上邱锦意和府衙争执之时。
“吵什么?”刘未阳眉头紧锁,问他们道。
“大人,我与黄督学同窗十几年,只是要来拜祭他。”邱锦意对刘未阳执礼道。
那府衙指着地上那堆高阳学府的学生,道,“你刚刚才在那堆里面,给那苏文远求情,半天不见你想着拜祭,现在又说要拜祭,你当我们傻子是吧?”
邱锦意想着,刘未阳是疼爱女儿之人,如今要进去见刘容音一面,恐怕还是要借这个刘未阳的帮助。
邱锦意道,“苏文远、黄督学皆是在下同窗,我惜苏文远不得安息,又痛黄督学英年早逝,皆在情理之中。更何况,我有愧于黄少夫人,一则为拜祭、二则为请罪而来,你们何必一直苦拦着?”
刘未阳眉头皱痕更深,摆了摆手道,“让他随我一道进去拜祭黄钰吧。”
“可这……”那府衙指着外面跪着的那堆学生。
另一个府衙拉住了他,道,“既然是刘大人同意的,就让他进去吧。”
“那好吧。”府衙对着邱锦意摆了摆手。
于是,邱锦意便跟着刘未阳入府。
入府后,刘未阳看着刘容音面容憔悴、双目无神,实在是心疼得紧,也顾不上拜祭那个英年早逝的黄钰,忙屈身来扶刘容音,老泪纵横道,“音儿,爹在这里。”
刘容音抬眼,眼中泪落,道,“爹……”
刘未阳跪坐下来,抱住了刘容音,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声音低沉道,“苦命的女儿……”
邱锦意便在一旁看着,刘容音一身素麻,粉黛无施。他两次见刘容音,一次是在黄钰迎亲之日,她在轿中,花容月貌、红泪落衫,而今日是在黄钰的灵堂之上,她跪坐一旁,颜色全无、素靥垂泪,实在令他见而怜之、又愧疚难当。
果然黄苏之情还是伤到了这个无辜的刘容音。
他看了很久父女二人,才移开了眼,望向了灵堂之上,才几日前,他拜祭过苏文远。那时苏文远也像如今这般,躺在棺中,已不知世事,未想几日后,便是黄钰。
他眼睛酸涩,点了三柱香,拜祭他。
拜毕,他便对刘容音道,“少夫人,在下是高阳学府邱锦意,与黄督学同窗十年。如今督学遭此厄,在下亦遗憾之至、痛心之至。而督学离开兰皋城之前,有些事情,在下一直未能对其明言,请少夫人,听在下一诉衷肠。”
裴氏起身,目光冷冽,道,“邱公子有何言语,不妨就着灵堂,让我儿自己听个分明吧。”
邱锦意拱手执礼,道,“夫人节哀。在下与黄督学十年之交,诸事坦诚,对黄督学并无任何隐瞒。”
想着,邱锦意又对城守道,“大人,君子之交淡如水,黄督学与苏文远之事,还请高抬贵手,为督学留个美名在。”
城守冷笑,瞥了面容冷淡的裴氏一眼,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看是君子之交腥如血!若邱公子是来为那人说情,便请离去,否则,休怪我翻脸!”
邱锦意心一沉,又望向了刘容音,道,“邱某今日还是希望能向少夫人告罪。”
刘未阳转头道,“我女儿心伤之至,你何必烦她?”
刘容音缓缓站起,但因为长跪,腿脚无力,刘未阳和侍女便扶着她起来。
她恢复了些许神色,淡淡地看着邱锦意,道,“邱公子,请随我来,我夫未了之事,我也想请邱公子帮忙。”
于是,刘容音为侍女扶着,而邱锦意跟在她之后,去了黄钰的房间。
刘容音先将两个卷轴递给了他,其中一个还染着血,刘容音道,“邱公子,如今我夫君已逝,这两卷画便留与高阳学府为念吧。”
邱锦意接过了卷轴,打开来看,原来一幅是黄钰的画像,出自刘容音之手,一幅是苏文远的画像,出自黄钰之手。
邱锦意收了画,犹豫了一下,问道,“少夫人可知,督学与苏文远之事。”
刘容音坐在一旁,望向门外,道,“经此一事,我何能不知?其实进门之日,我便已经知道夫君心中已有他人,我无怪无怒,只做为妻本分。只是没想,世事、天意如此弄人,以情将他生生折磨至死。”
“夫人既知黄苏之情,可否,忍痛为苏文远周旋一番?黄督学,必然不愿看到苏文远受这扒棺鞭骨之辱。”
刘容音抬指,指向门外院中的一处模糊的血迹,道,“公子且看。那是我夫君临死之日,亲手写下的和离书,如今,我已不是黄门妇,又何能开口?况且,我刘氏门第微,无敢挑衅太临王府,为黄苏之情,刘容音已是仁至义尽。”
邱锦意凝噎。
忽然,便跪落在地,君子落泪。
“少夫人,此事原由邱某而起。若邱某不为好事,撮合黄苏之缘,少夫人今日与黄督学,便是姻缘和美。邱某实在,罪该万死!”
然而,刘容音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总是我与夫君,没有这个夫妻之缘吧。”
说着,刘容音便起身出门,回到了灵堂之上,跪在了城守与裴氏面前,道,“城守、夫人,督学休妻众人皆见,我已非公婆之媳,不敢忝列门庭。如今父亲上门寻女,刘容音便随父亲归娘家了。”
言毕,刘容音起身,又给黄钰上了三道香诀别。
随后,刘容音对刘未阳道,“爹……”
刘未阳抹泪,道,“不必说了,和爹回家……”
于是,刘未阳父女相持,离开了黄府。
邱锦意手执画卷,看着刘容音父女离去,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而谢如月望着香炉中刘容音方才插上的三柱香,想着,这三炷香便是黄刘三世情缘的了结了。只是没想到,这三世姻缘最终还是惨淡收场,黄钰还是负了刘容音。
而府衙上前,对城守道,“大人,黄昏已至。”
城守闭了闭眼,挥了挥手,“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