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徐矜正手脚并用,把巨型熊娃娃塞进怀里。
罐装可乐摇晃两百次憋着不掀盖。
她现在就是这种满溢到要爆炸的难捱。
“徐矜?你没事——”
门锁咔哒,小姑娘豁开一条缝,见门外是她,这才松手开门。
眼圈微红,像刚哭过。等身高的熊娃娃被她搂在怀里,毛绒纷乱干瘪,她单手挎住的娃娃腰部,填充棉快从中部截断。
“没事。”徐矜看着林澄,围裙还没脱,油烟味让她平添一丝亲切和温婉,她小声嘀咕,“可以抱一下嘛?”
林澄愣神,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她要抱抱,张开双臂把人搂在怀里。
然后伸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小孩一开始还不敢紧贴,虚虚地靠着她,后来放松下来,像只黏人的树袋熊,呼吸在她右肩沉沉吞吐。
这就是养女儿吗?
什么出差会议财报都丢到脑后,这一刻林澄发自内心深思徐矜住到她家后的状态。
她忙昏了头,忘记这么年轻的小朋友失去了妈妈,住到陌生人家会紧张,会不安。
“徐矜,”林澄把手搭在她肩膀,“我跟你妈妈是很好的朋友。”
女生仍旧枕着她,闷闷道:“是吗?”
“我们只是走散了,”林澄声调柔软,带着旧时光斑驳的厚重,“我和你一样,我也很爱她。”
“所以不要害怕,”她说,“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商量,我管着你,好么?”
“好。”
“对了,”林澄指着对门主卧,“你以后到我房间洗澡。”
*
徐矜做了一个梦。
那是盛夏午后,烈日像粘牙的金色麦芽糖。残破旧泳池,她不会游泳,从泳圈摔入水中。
头顶天光跃动,蓝色清澈翻涌,她眼睁睁看着水边人的倒影阵阵摇曳,越来越远。
没人发现她快死了。池水冰冷,她蹬腿摆手挣扎着上冲,用尽全力扭动,吐出一连串气泡,却一点点下坠。巨大水花飞溅,最后归于平静。
在意识消泯、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水的最后一刻,陈莉莉的脸浮上来。
一只手抓住了她,指腹粗糙温暖。
徐矜醒过来,大汗淋漓,浑身作冷。
她又梦到小时候的事情。陈莉莉去世半年后她第一次梦到溺水,满脸是泪地醒来,伸手去抓,只抓到冬夜悬浮的冷空气。
她的皮肤饥渴症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徐矜牵着娃娃的手,刷了十分钟搞笑视频也无济于事,给学校的心理咨询师发消息。
她定期接受学校心理中心的治疗,张医生建议她把发病时感受写下来,甚至是拥抱的感觉。
–医生你好,我睡不着。
–我的症状更严重了,今天已经拥抱过了,睡一觉起来还是想牵手。
–特别想牵一个人的手,好像浮向水面,溺毙前一秒终于呼吸到空气,空气很清冽,有雪的味道,我大口呼吸,像接吻一样久,四肢回血,身体也很烫。
–我不想这样。
–给我开点药吧。
徐矜抱住膝盖,视线划过墙角碎掉的碑。
做完笔录她坚持拿回来。碑体残缺不全,用水清洗一遍,在月光下,浮尘飘散,更显寂寥。
手机屏亮,是主题商店的广告。徐矜没指望张医生回复,屏幕显示十二点整,林澄搭上跨国航班,李帆甜美入梦,宇宙像被扔入寂静深渊的空壳,只有她,千万只蚂蚁在骨缝啃食。
而罪魁祸首在隔壁美滋滋睡觉。
如果程卓青没有帮她吹头发,指尖没有擦过她的耳垂。
渣男是这样的,没有男德可言,巴不得女的被他迷得团团转。
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徐矜刚患皮肤饥渴,不像现在这样镇定,吓得六神无主,被剧烈渴望裹挟,什么都不顾。
她本来挺抱歉的,寄人篱下,妈妈朋友的儿子,刚洗完澡就被她骚扰。但程卓青也不是东西,徐矜反倒底气足了起来。
这份底气促使她下床,穿过走廊,来到程卓青房间前。
房门掩着,门隙无光。
徐矜轻轻一推,门开了。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走一步歇一步,感官高度集中,鬼鬼祟祟来到他床前。
借走廊的夜色,能看到拱起的被笼。
程卓青侧卧着睡,脸朝房门。被子凌乱,一只手从棉被露出来,悬在床沿,走廊夜色映亮白色袖管下的腕骨。
睡得很不设防。
她一般情况不搞偷袭,但现在也不是一般情况。
为减少声响,徐矜脱掉羽绒服,裹一件毛毯,也没穿鞋。好在程卓青床边铺了地毯,她缓缓挪动身体,凑到他手边,脚底却踩到硬物。
咔地一声。
徐矜僵得一动不动,右脚悬空,一边观察床上人的动静,快速低头看——
踩到了cd机的防尘盖。
她心怦怦跳,闭上眼假装融于黑暗,十秒后,床上的人没有翻身迹象,这才继续向前。
那只手近在眼前。
她握上去,起先试探地勾住指尖,见他没反应,胆子大了点,往手掌心探,最后自顾自地十指交叉。
男生手指修长,椭圆形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掌心宽阔又温热。
像在狂风暴雪天赶了很久的路,终于回屋喝了碗热气腾腾的生姜红茶。
通体舒畅且暖和。
差不多充电完成了。徐矜心情愉快地准备跑路,拔/出手。
没拔/出来。
握着的手突然收紧,强而有力,不让她挣脱。
“……”她汗流浃背抬头。
程卓青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或者说他压根就没睡。
四眼相对下,他挺起身,浓睫垂落,眼尾挑起来,声音低沉喑哑,“还说对我没感觉?”
徐矜:“…………”
她疯狂头脑风暴。
“阿姨?”她装作迷迷糊糊,半眯着眼,望向被甩开的手,怅然若失,俨然梦游人形象。
坐着的人默了片刻,淡声道:“认错了。”
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往回走,帮他带上门。
房间再归平静,程卓青开灯,捡起地毯上的cd机。
他十五分钟前刚搞完论文,壁挂式机子随手扔地上。
女生手凉,小心翼翼贴近。十指紧握的触感转瞬即逝,包括她想抽离却抽不出时僵硬的一瞬。
程卓青轻擦指腹,若有所思拿起手机。
–明天聚餐我也去。
群聊另外俩都是夜猫子,许应良是千杯不醉交际花,张鼎是资深游戏宅,三人从小一个小区,小初高都在一个班,关系很铁。
许:你不是要接那个妹妹?
张:显然他不想干了。
许:漂亮吗?漂亮让我接。
–我和她一起过来。
*
早八点,徐矜匆匆蹬着台阶下楼,上车。
车内暖气很足,程卓青手搭方向盘,随意瞥她一眼,没说什么。黑色汽车驶离小区,不过十分钟,堵在高架桥上。
徐矜戴耳机听歌,也不着急,屏幕反光折射男生背靠座椅阖眼休憩,俩人自顾自地,像什么也没发生。
“实习多久?”程卓青问,刚好卡在音乐间歇,她听得很清,但没抬头,“两个月,年前一周会请假。”
“挺远的,怎么不选市中心的私企。”
“钱多。”徐矜简洁道。
长霞区是有名的偏远郊区,总有一些小型上升期企业驻扎此地,因为通勤难题很难招高校生,工资翻倍开。
身侧人又问,“你会梦游?”
叨家常的口吻,只是梦游两字念得很清晰,像雪粒落在手背。
徐矜打了个寒颤,“我吗?”
她仰着脸,尽量让自己显得纯真无知。
程卓青这才睁眼看她,嗯了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方向盘,“你到房间找我。”
“我没做什么很过分的事吧?”
“还好。”程卓青说,“你哭着说喜欢我。”他瞥一眼,正儿八经地,“没觉得起床眼睛很肿么?”
“……”
怎么还碰瓷呢?
“我不记得了,”徐矜坚决否认,“可能最近睡眠质量不好吧,我以前不梦游的。”
“这样。”程卓青唇角微扯。
轻飘飘的两个字,无所谓中带着一丝调侃。
看似走不到头的高架桥,一旦疏通,车辆如鱼群游梭,通畅流利地一泻而下。
工业园区,徐矜如释重负下车,身后人拨下车窗,“晚上我来接你。”
“不用,我回学校。”她婉拒。
“送你回学校,”程卓青顿了下,“顺便吃个饭。”
“不用不用。”
就差把你离我远点写脸上,程卓青搞不懂了,“你很怕我?”
徐矜:“…不怕。”
“不是不记得么?”他轻描淡写道,眼光落在她瞳孔,“至少一起吃顿饭,不然不好跟我妈交代。”
“……”
她扭扭捏捏,程卓青啧了声,耐心告罄,“我最近忙,明天起你自己做地铁或者开车,今天跟我去吃饭。”
“行。”徐矜飞快道。
女生背影在日光下纤细窄长,小跑消失于转角。
*
许应良爸妈远在国外,过年也不回家。他又是爱热闹的人,每年春节前后都要找一堆朋友来家里吃羊肉火锅。
门半掩着,浓郁的骨汤醇香从厨房传出,客厅一帮人晒太阳打牌,许应良倒没打,他牌技烂,输不起,只看不玩。见程卓青来了,闻着八卦味朝他身后探,“你那个妹妹呢?”
“实习去了。”程卓青恹恹欲睡,窝进沙发。
“你小子,”许应良肘他,语气挺酸不溜,又有点惆怅,“我妈什么时候也能有个朋友家女儿到我家住住。”
“听说才大二吧?”他又问,“什么样的人?永安说她生日趴见过了,说她很内敛,都不怎么讲话。”
直勾勾的渴求眼眸与纠缠紧握的温柔指尖从黑夜浮上来。程卓青想起昨晚林澄怜爱的眼神,哼笑了声,眼阖着,“是吧,害羞内敛的漂亮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