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左侧,大圆桌上吵吵闹闹争相发言的喧哗戛然而止。
其中,一个顶着光头牛高马壮的罗汉男人站了起来,绿色军大衣敞开,脖颈处黑色纹身,嘴里叼一根牙签,看到她风雨欲来地黑了脸,走过来。
男人看上去一拳能抡死她,徐矜强忍后退的冲动,“陈莉莉的墓碑是你砸碎的。”
牙齿打颤,一个个字漂浮着,落不到实处。餐桌旁的看客边吃边围观,陈峰吐了口唾沫,吐到她脚边,从高处俯视她,“是啊,你想报警?”
“毁坏他人墓碑是——”
“是违法行为,你以为就你大学生懂法?”陈峰嗤笑,“那又怎样,那几个警察我见多了,你看看他们最后替你出头还是私下协商,大不了我罚几千块拘个一两周,”他眼神发狠,揪她的衣领,“我要是进去了,你给我等着。”
满口浓烟喷到她脸上,徐矜被蛮力一拽,僵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喉咙干涩发紧。
她知道陈峰是这一带的地痞,派出所常客,谁也管不了。但她没想到陈峰作为陈莉莉亲弟弟,一点情分都不讲。
这样的血缘她太陌生,在陈莉莉死后,撕开血淋淋的疤痕,内里居然是更加溃烂生疮的原貌。
那把镐头把她的理智也劈没了,徐矜用尽全力掰开他的手,大口呼吸着直视他,“我妈对你不够好吗?当年你欠债还不出,她顶着多大压力帮你借钱!十万块!当时都能买一套房!欠条都没打,你凭什么?!”
早年陈峰欠一屁股债换不出,跪在地上求陈莉莉借钱。当年徐军有钱,要他写欠条,死活不肯写,后来还是陈莉莉心软,十万块,好说歹说求徐军,也就那么借了。
本来陈莉莉与娘家决裂,没钱没势,不受婆家喜欢,这么一来,更是抬不起头。
“她愿意借我为什么不借?”陈峰不以为然,“徐军那么有钱,帮我救个急怎么了?我逼她帮忙了吗?还不是她自愿。”
她自愿。
徐矜心在流血,脸胀得通红,“那她攒的钱呢?那是给我的!”
后来徐军欠债,陈莉莉向陈峰借钱,软硬兼施,总算打欠条借了四万。陈莉莉死后,个人账户余额查出三万五千块,攒了好几年,当时跟徐矜口头说过,她要是死了,徐军自顾不暇,徐矜没人管,至少用这笔钱把大学念完。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说是你的,有证据吗?我这儿有欠条,你看看?”陈峰挑眉挑衅。
当然没证据,陈莉莉说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己会死,总觉得很遥远,也不会料到自己跟徐军死于酒驾。
“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钱嘛,剩下的钱我不计较了,亲人一场。”陈峰从兜里掏出两百块,“压岁钱,拿着。”
“你怎么不去死?”
他满手的油,语气显摆,轻轻松松,徐矜环视一周,桌边习以为常的亲戚,沙发里咯咯笑的小孩。
她很迷惑,她理解不了,发自真心问:“为什么我妈要为你这种人的人生铺路,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钞票唰地拍到脸上,薄而迅猛,像刀片和风刃。
锋利的疼痛袭来,湿润沿着脸颊往下落。徐矜手一摸,指尖有血。陈峰气得唾沫飞溅,“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当年她自己非得出去,嫌弃这嫌弃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得看看她有没有本事!现在好了吧,死在外面,还是酒驾!幸好没撞到人!不然我们家都要被她拖垮了!我砸墓碑怎么了,她不愿回来,死了也别想埋在这里!”
粗糙的指尖用力点她脑门。徐矜耳管嗡嗡,偏头往楼梯走。
“你去哪?给我站住!”陈峰拦住她。
“拿她的东西。”
“她那点遗物早扔了。”陈峰厌恶道。
“让我去她房间再看一次。”徐矜平静道,鼻尖湿濡,眼眶也有点红,声音放低,一丝认命般的低喃,“这点要求总可以吧?”
不过二十出头的女生,构不成任何威胁,陈峰摆摆手,“随你。”
石梯洇出透骨的寒意,身后却重归阖家团圆的欢乐。
陈峰搬新家后,把一家老小全接过来,旧屋改造成麻将馆,生意有模有样的。陈莉莉的东西全堆在走廊尽头的储物间,徐矜走到入口第一间房,停了片刻,推门进去。
这是陈峰与老婆的婚房,老式雕花檀木床,窗明几净,金尘纷飞,能看出女主人很爱干净。
桌上床上都是一些奥特曼玩具。徐矜不再观察,直奔目标,掀开被褥枕头,掀起床垫,四个角都翻遍,终于从右上角床板缝里扯出一个红包。
红包挺厚,鼓胀闷实,上歪歪斜斜用黑色水笔写了一个陈字。
陈莉莉生前没少跟她念叨陈峰私事,大到打架进少管所,小到喜欢把钱藏到床垫与床板之间。
字有够丑的,徐矜冷笑,把东西倒出来。
是陈莉莉十来张小额定期存单,还剩两万多。一叠百元钞票,看厚度有一万块钱,总共三万多,徐矜警惕着门,塞到羽绒服内置口袋,再跑去储物间。
储物间不像新房,灰尘满地,她故意留几个脚印,镇定自若下楼。
楼下照常,陈峰抬头瞥过来,很快就被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陈帆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饭喂他嘴边,小儿学语般咕哝,“活该,活该喽。”
*
途径一大片开阔的耕地,横穿雪压枝头的沃柑林,徐矜在一块铺了水泥的空地停下来。
方形水泥地一头一尾驻扎两个篮球架。十米开外,锦江河水湍急。看起来是个露天篮球场,但是没围围栏,一不留神,球就有被水冲走的风险。
这地方很偏僻,在村子边缘,周边没有人家和小卖铺。又是午饭时间,小孩都被叫回去吃饭,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掏出红包往河岸走,身后浮现一个略显阴郁的男声,“你要是想不开,我很难办。”
徐矜回头。
程卓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或者说他自始至终都没走远过。
男生一张脸藏在围巾里,发梢纷乱,裤管衣摆全是泥泞。
他抹掉鼻尖的碎雪,揣着兜走近,黑色大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一种贵公子落难、又不得不维持体面的狼狈。
徐矜伸手,“有打火机吗?”
“干什么?”程卓青反问。
“没有算了。”她继续往河堤阶梯下去,被程卓青勾住帽檐,“有,上来说。”
徐矜挑眉,跟着他上到最高级台阶,停下,“给我吧。”
程卓青把打火机给她,又问一遍,“干什么用?”
“烧钱。”
“那就行,”男生笑了,“别烧房子就行。”
附近有芦苇丛,泥地有细木枝,徐矜搜刮生火材料,跑下河堤来到较为平坦的一块黄泥沙地。
小时候陈莉莉跟徐军吵架离家出走,总是带着她回到启程村。陈莉莉一次都没进过家门,只是背着她在沃柑林里唱歌,流眼泪,看篮球以高抛物线抛进河流,夏天就吃冰激凌,冬天就生火取暖,然后再回家。
火光纷纷扬扬,滚烫的窒闷气息肆意,徐矜搓手取暖,掏出红包,拿出一百块,扔进去,看它逐渐卷曲、萎缩,越来越细,像绳子般拧成一股,最后什么也不剩。
她一张张丢,丢到第十张,干脆把剩下一沓狠狠甩进去。
像用力扇火焰巴掌似的,火星飞溅,火势减弱。她目不转睛盯着,想象陈峰摸了个空的无措表情,他气急败坏,火焰从他脑袋烧起来,他的皮肤、血液、骨头,连同他整个人生,烧得一干二净才好。
浓烟扑面而来,徐矜掩鼻,熏得眼泪不止。手边递来一张纸,她接过,仰头看。
背后的沃柑林簌簌落雪,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下,程卓青垂眸,眼瞳漆黑沉静,手指夹一支烟,“借个火?”
徐矜挪了两步,示意他点烟。
程卓青没抽完,抿了几口就碾碎丢了。林澄讨厌烟味,他没烟瘾,只是偶尔身上有,就会抽一根解乏。
林澄打电话让他们回车子里,程卓青嗯了声,戴上口罩,“马上带她回来。”
他挂掉电话,“走吧。”
“你先走。”徐矜嗓子嘶哑,被情绪拉扯。
“找派出所报警。”程卓青眼光拂过来,“去不去?”
“去。”徐矜回神,把存单和红包壳通通扔进火堆,浇灭火苗,从包里拿出木扫帚,连同余烬扫落河中。
*
“我们把车停在阿久叔边上,那块甘蔗田旁边。”林澄正倚着门给派出所民警打电话,“照片和视频都有,我们不接受私下协商,没得商量,不管罚多少,关几天,都要让他进去,希望你们重视。”
“大概要多久?”她又说,“行,大过年辛苦你们了。”
她放下手机,看到俩人并肩走来,握住徐矜的手,安抚地捏了下,“警察一小时就来。”
事情肯定是程卓青给她说的,徐矜点头,把照片、视频以及进陈峰家后录的音频都发给林澄。
“你去找陈峰了。”林澄抬头,这才注意到她脸上凝固的一道血痕,她伸手摸,眉头紧锁,“他打你了?”
“没。”徐矜下意识后躲。
“去车上等。”林澄招呼俩人,从车抽屉里拿出创口贴给她贴上。
“你别动,我来贴。”她从驾驶座倾身,不容置喙的口吻,徐矜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闻到她发丝淡淡的柠檬香。
林澄贴得很谨慎,完事后对着空气嗅了嗅,转向副驾的程卓青,“你抽烟了?”
程卓青撑着下巴,脸对车窗,戴着耳机装作沉浸式听歌,她又问徐矜,“你老实告诉我,他抽烟了吗?”
徐矜下意识一瞥,后视镜的人同她对视,很快移开目光。
“没,”她盯着车窗外模糊的雪景,“可能是陈峰家沾到的。”
林澄狐疑,视线在俩人间打转。
本应该一小时才到的民警,半小时就远远走来,林澄带上身份证推开车门,只见民警出示证件,探头问,“徐矜是哪个?”
“我。”徐矜说。
“有人报警说你偷窃私人财物。”寸头警察目光凛凛,“跟我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