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程卓青做了个梦。
梦到十四岁那天他放学不回家,拎根木棍就去漓山探险。
当年班里盛传山上有座小木屋,屋里闹鬼,鬼会吃掉在山里迷路的人,血水熬成汤撒在树下,巨树遮天蔽日覆盖整座木屋。还说这山风水差,住在山里的人死因千奇百怪,到现在一人不剩,已经成空山废墟了。
小跟班们都怕,漓山地处荒郊野岭,一来一回到家至少十二点,他们也放心不下程卓青,提议先跟程野报备一下。
程卓青说行,给程野发个短信,拦辆计程车就出发了。
他根本没考虑回来打不到车,因为程野一定会来接他。无论在外面玩到几点,在游乐园、在电玩城还是在驱车两个半小时的乡下朋友家,程野总会出现,然后语重心长分析安全隐患,警告他下次再皮就不管他,然后下次再次现身。
他是被父母溺爱过头的矜贵小少爷,随心所欲惯了,也没遇过挫折,光有冲劲,脑子空空。
所以当他半路被野狗追掉一只球鞋,被迫奇迹般的学会爬树,等狗走后下来找手机想给程野打电话,却发现手机黑屏怎么也开不了机的时候,他整个懵了。
他才发现这跟游乐园和电玩城都不一样,这里是地狱。
没有山路,目之所及尽是及腰高的杂草茎叶,袜子湿透了,脚趾一蜷渗出泥水,肚子很饿,双腿发软,手臂膝盖擦伤,火辣辣地疼,不知走了多久,好像有几个小时,又好像只有几分钟,因为一转眼,天彻底暗下来。
什么都看不见,跟瞎了一样。
程卓青在全然黑暗里站了一分钟,沉默地抹眼泪,却瞥见兜里的手机突然有光,
手机重启了。
有十来个未接来电,程野的。他赶紧给程野回电,哭诉找不到路出不去了。男人要他别慌,问他附近有什么醒目路标没,这时,不远处传来一抹迅疾的车灯,沿山公路下黑色轿车疾驰而去。
“有路!有路!”
手机信号并不好,像老旧收音机窸窣作响,程卓青没听几句,就再也听不到程野的声音。
那根木棍早丢了,他弯腰捡一块大石头紧攥,打开手电筒,头也不回往公路方向跑。
有犬吠,嘶鸣,怒吼声,甚至有婴孩声嘶力竭的啼哭,一阵阵的,攀着他后背求救,在万籁俱灭的昏黑林梢阴魂不散地追他。
程卓青又想起班里盛传的鬼屋逸事,满身鸡皮疙瘩,腿脚发软,边跑边摔不知道跑了多久。
脚底踏上坚硬的沥青路面,他掏手机给程卓青打电话,每分每秒漫长得像电影慢镜头,他太着急,太害怕了,满心眼想见到程野,所以当那辆熟悉的越野停在公路一侧,而程野从车上迈腿下来。
他毫不犹豫冲过去,耳旁车喇叭急响,电闪雷鸣间他看到司机那张惊恐得扭曲的脸,车轮急刹剧烈摩擦地面,他想跑,但身体冰冷,一动不动,再下一秒,有人高喊着抱住他。
躺在路面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见程野被撞出十米开外,很小一团,从围栏翻覆,掉入黑洞里。
画面跳转,他又置身家门口,身穿校服校裤,程卓青即刻认出这天。
他初三开始住校,这天学校运动会,他提前回家放球袋,却撞见程野打林澄。
梦中人似乎不知他要面对什么,听见书房有动静,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却在瞥见趴在地上的林澄。
地上都是血,窗帘紧闭,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里,程野手拿鞭子猛挥,皮肉见骨,啪地震碎他耳膜。眩晕般的嗡鸣里,程卓青闻到比血更强的酒味。
而林澄早已双目失神失焦。她穿的白色T恤从肩膀裂开,一小段布料缠绕着鞭子,眼镜玻璃碎了,正中眉间。
她真的失魂落魄了,望见他开门,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巴掌甩得脑袋蒙地。再抬头时,她尖声大吼,“是你的错!你来替我!”
程卓青猛地睁开眼,胸口起伏不定,抱头静了会儿,掀开被子起床,走到门口,余光看到手臂的疤痕,又折回去换了件长袖。
十点半,程卓青的打球时间。
掐着点要跟他错开,徐矜有意磨蹭,又等了十分钟才出去洗漱,接着从走廊探头探脑被从厨房走来的林澄抓获,“看什么呢?来吃饭。”
程卓青也在,挑眼看她,自然地移开。
距她生日已经过去一周,实习连轴转,她没空回家,连皮肤饥渴都没空发作了,见不到他,也不太想见。
程卓青被梦扰得精神不济,慢条斯理吃,也不说话,于是餐桌就只有林澄在讲。
主要是跟徐矜聊近期的实习和课业。
“这学期课很少么?”
“还行。”徐矜说,“我还是想优先实习。”
“审计怎么样?”
她丧丧的,“很累。”
她是被调剂到工管专业的,入学时就打算转专业。后来忙着兼职死了这条心,虽说也有看网课恶补知识,但难免落后正统财务人,再说天天至少熬到凌晨……
她这几天睡觉前心脏刺痛难耐,这才请一天假缓缓神。
“对财务感兴趣的话,”林澄思索片刻,“也不一定要转专业,把核心那几门修好,搞财务的还是要多实践,暑假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实习,我找个姐姐带你。”
林澄所在公司是大厂,徐矜求之不得,道了谢,听她换人盘问,不痛不痒几句后,林澄问程卓青,“谈恋爱了?”
“……”程卓青没应,跟徐矜短促对视后大大方方道:“对。”
“你也谈了?”她又问徐矜。徐矜咽下食物,磨磨叽叽地,“嗯。”
“好巧啊你俩。”林澄淡然,见俩人迷之沉默,叹声道:“别装了,我看着都累。”
程卓青欲言又止,指尖下意识轻敲桌面。他真紧张了就会这样,林澄也不想瞒他,“程野跟我说过了,你给她过生日。”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分寸,想做什么我不干涉。”林澄一笔带过,斟酌片刻,话头一转,问:“你们发生关系了么?”
非常赤/裸直白,划破凝滞空气。
“妈。”程卓青挺尴尬的。
“……”徐矜被呛到,自己顺气。
林澄不买账,“别嚷,你以为我好奇心没地放?性/爱是人之常情,但不能稀里糊涂做,安全第一,至少要确保双方身体能够承受又没有隐疾,下午你俩跟我去做体检。”她看着徐矜,“女孩子受到的伤害更大,耳根子不能软,他要缠着你你给我说。”
程卓青不服,“你把我当什么了?”
“男人啊。”
“没有没有,我们刚谈。”徐矜不敢看林澄,更不敢看程卓青,如坐针毡。她对性并不忌讳,但在彼此正焦灼的当口提出来,多少有些忸怩。
伸个舌头都被拦了,还做呢。
饭后她回房,林澄敲门,“有空聊聊么?”
“好的。”
女生即刻挺直背,面庞不自然。林澄笑道,“没事,别把我当男朋友的妈妈,我永远优先是你妈妈的朋友,好吗?”
“好。”徐矜点头,上半身稍松垮,肩抵着床头猜,“是程野的事吗?”
林澄从程野那听说程卓青给女朋友过生日,肯定也知道她当天见到了程野。
徐矜凭感觉说:“我觉得很奇怪。”
“他太慈祥了对吧?”林澄讥讽,一针见血,“不像家暴男,就只是个爱儿子的好爸爸。”
对。
看上去像个好爸爸。
徐矜把当天的事跟林澄交底,包括程卓青那句你打的,程野真情流露的悲痛反应。
“还记得我跟你说程野出车祸么?”
“记得。”
“没死是爷俩幸运,开车司机是新手,深夜在环山公路只开60码,程野全身粉碎性骨折,多处器官破裂,脑功能障碍,在医院修养了一整年。”
一开始林澄对脑功能障碍没上心,因为程野意识清醒,心态乐观,反过来安慰程卓青别自责,照旧讲一些安全大道理,笑着说如果他再随心所欲,下一次他可没那么幸运能当英雄救人了。
可当他忘记昨天开会审批过的合同,忘记跟合作伙伴的商业洽谈时间,甚至忘记程卓青的家长会。
那场看似劫后余生的车祸,却在这个家庭留下婴孩恸哭般的鬼魅隐喻。
程野的事业一落千丈。
他开始酗酒,跟林澄吵架,责备她不顾家,太要强。男人急需挽回的自尊无处可寻,好像非得找一个出口证明他才是一家之主,他开始打林澄。
“所以他手上的伤…”徐矜惊道,“程野打完就忘了吗?”
“谁知道他真忘假忘?”林澄很平静,“他有病,忘不忘都由他说。况且真假都不重要了。”
“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好吗?”走前林澄再提醒,顺便要她别忘带身份证。
不重要吗?
徐矜想。
她用很长时间换衣服,陷入思索,和蔼的家暴者,持续与他来往的程卓青。
换好衣服后徐矜往外走,林澄不在主卧,客厅空无一人,她朝玄关看,程卓青站在门边等人。
他没看到她,低头看手机。徐矜突然就想起offer被拒那晚,程卓青指着手臂那句“活着的代价”。
林澄说过的,卓青小时候出过车祸,程野为救他差点没命,他心软,又怕她伤心,所以才瞒着见他。
程卓青不是因为心软才一次次回到家暴者身边的,她现在才懂。
他只是被愧疚束缚至今,因为他是始作俑者,因为他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远处,男生收手机,打了个哈欠,头抵门框阖眼眯了会儿。不过几秒他又睁开眼,垂眸盯鞋,蹲下,重新系鞋带。
他没很快站起来,而是看着鞋柜下方,胡乱蹬在地毯上的白色运动鞋。
是她的运动鞋,鞋带也散了。
他撑着下颌没动,片刻后,解开鞋带,重新系了两个漂亮的蝴蝶结,整整齐齐摆放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