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大门敞开,早春艳阳天,日光划过泳池,水淋淋摇曳,在光滑地板投射金色波纹。
也将四处飞溅的红酒污渍映亮。
徐矜捡起散落门旁的碎玻璃,被保洁阿姨叫嚷着拦截,她谨慎接过,扔入簸箕,“你别碰,我来就行。”
簸箕有一堆锋利碎片,半只被砸的酒瓶,远处酒柜被洗劫一空,玻璃碎渣层层叠叠,满地碎光在流淌着的血色酒液里闪烁刺眼。
醇厚浓郁的红酒味经久不散,滴滴答答,那不知多少年的浓浆沿着吧台流淌、滴落,像一场狂暴骚乱后余震未尽的废墟,在明媚阳光下更显荒谬。
林澄在狼藉里艰难站立,倚着行李箱抱臂,盯着许应良和程卓青打量。
许应良老老实实坐着,头发蓬乱眼神涣散,一副喝高了没醒酒的迷乱,摸膝垂头等待审判,程卓青倒没醉,清清爽爽地,瘫在沙发阖眼听歌。
“喝了多少?”林澄质问。
许应良:“……不记得了。”
林澄明显不信,“你俩太乱来了,出什么事了能喝成这样?”
女人目光如剑,许应良背地扯程卓青衣角,半响没个应声,他咬咬牙说:“我被女朋友甩了,难受。对不起啊阿姨,给你添麻烦了,你别怪程卓青,是我发酒疯,他完全被我拉来的,我——”
“再不走你飞机赶不上了。”程卓青打断他,指着手腕提醒。
林澄环视这熟悉的醉酒作风,又看向程卓青,“你没瞒我吧?”
还没离婚时,程野喝醉了最喜欢扔酒瓶撒野,平日相安无事,生意一没落,他又想起复婚来了。
“没。”
程卓青很轻地哼笑,摘掉耳机,“工作要紧,老板。”
“行吧,”林澄薅了把自家儿子的头发,语重心长拍许应良,“下次别喝了,受罪。”
说完才望向落座圆沙发,就着茶几上残存的车厘子边吃边听的徐矜,“你不用上课吗?”
怎么家里小朋友都一窝蜂冒出来。
“我来拿衣服。”
跟程卓青快速交换眼神,徐矜随口胡诌,等林澄匆匆忙忙上车走远,许应良松懈,软塌塌溜到地毯上,“完了,我在你妈面前的光辉形象没了。”
他很少喝醉,撑死睡昏过去。宿醉起来就被程卓青拉来演戏,人都被抽干。
程卓青把最后一把车厘子塞他手里,“谢谢。”
“这点算什么,至少给我来两盒吧?”程野的事他不好问,程卓青就这脾性,不想说的谁都撬不开嘴,许应良掉头问徐矜,“又见面了,同学。”
说完被程卓青狠狠敲了下后脑勺,他抱头呜咽,程卓青指二楼,“2月23号,去书房看。”
2月23号,程卓青避雨那夜。
“看什么啊?”许应良很懵。
“你睡你的。”
徐矜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当长而幽深的走廊出现陈实那张脸时,她还是鸡皮疙瘩满身,探长脖子紧紧凝视镜头下那一览无余的三十秒。
男生神色如常地关紧客卧门,在扶栏俯视楼下,四面八方盯梢,确定没人后轻敲主卧的门。
当然没人开,程卓青洗个澡就走了。他谨慎地等,按在门把手的掌小心翼翼下压,不料离得太近,压着裸露在棉服兜外的肩带,一扯,两片布料薄薄地悬挂。
那件凭空消失的黑色内衣轻微摇晃,徐矜脑门一嗡,看他迅速揣兜里,贼眉鼠眼地左顾右盼,开门,转身溜入门后。
徐矜没再看下去。
她试着回忆初见陈实时他纯真青涩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剩下怯懦的、卑鄙的、劣根的所有,在刘雯静试图拯救的怜悯情结下更显庸俗。
她已经不气了。
她只想跑。
徐矜把视频导入U盘,发给陈实。
-晚上十点到寝室楼下找我。
-如果你不想这视频被全校看到。
对面磨蹭几分钟,像是再无挣扎余地,道了句好。
文件夹的视频很多,徐矜仓促扫过,随手点开最近一个,被程卓青抢过鼠标。
程野一闪而过,画面被强行切断。
男生近在咫尺,有点感冒,气息绵延深沉,身形轮廓将她倒影吞入怀中,摸手机递给她。
通话人是李永安。
“徐矜吗?”女声问。
“我是。”徐矜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看程卓青。
“卓青哥给我办生日聚会的时候我把监控开了,人很杂嘛,我怕丢东西,不记得关了。”李永安过意不去,“对不起啊,我明明知道你寒假住过去了,没跟你说监控的事。”
“客卧也有?”
“...有。”对面忙补,“浴室没有的,就是走廊、书房和主客卧。”
说这话时,程卓青距她很近。
他垂眸删视频,完全不受影响。听到客卧二字,眼睫细密地颤了两下,撩眼皮往她那儿一瞥。
徐矜截获那道视线,程卓青挑眉,直起身作投降状,“没看,我也刚知道视频的事。”
她又调书房的监控,排了一遍没发现有人进出。
“对不起,我的责任。”程卓青拧眉心,挺诚恳地反省,“我当时没上心,让你不安了。能不能原谅我?”
尾音放低放软,眼瞳专注笔直望过来。
话筒里人声不断,徐矜撂了句真没事挂断电话,程卓青道歉挺罕见的,但并不让人意外。
这是消除隔阂的好机会,她当然要下台阶,徐矜笑道:“除非这周末你下厨。”
“我每周都回家,是你不回来。”程卓青关电脑,轻描淡写道。
“上周六我一整天都在家,你都没回。”
她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哪里不对。
程卓青也没急着接话,任由话里明晃晃的情绪余波沉淀发酵。
“我就先回——”许应良猛地推门而入,嗅到微妙空气后退两步,用气音唤程卓青,“我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程卓青面不改色,“就这周六吧。”
“...知道了。”
*
下午还有课,沾满四格的近现代史大课。
李帆在第一排顶风作案,玩几眼手机瞄一下白板,一边眼神坚定地点头,实则一问三不知,私下狂戳徐矜。
-宝,下次别占第一排了,人家都是抢后排,我玩都不好玩。
徐矜麻溜说好,继续乐在其中。
也不是多感兴趣,只是当所有大一新生慢慢从提早十五分钟进化到踩点到的老油条阶段,她的大一时段才刚刚开始。
不用操心学费、生活费,没有要赶的展会兼职和家教备案,不再逃课,而是百无聊赖地转笔,听一会儿五四运动,偶尔望望窗外偷跑的初春绿意,思索晚饭吃哪个食堂,笔记写满整整一页。
像个脑袋空空的年轻人,什么都没有,却好像什么都拥有的奢侈时刻。
只是当下课铃响,陈实戴口罩逆人潮巡梭时,徐矜不得不抽离出来,松开李帆挽着的胳膊,“你先去。”
“你加油。”李帆冲陈实比了个中指,头也不回走了。
徐矜勾着书包带出教学楼,穿过梧桐大道,在二手书店旁的转角暗巷转身。陈实紧跟着,不敢搭话,像犯错等待班主任批评的小学生。
“有什么想说的吗?”她耐下性子,“我听听。”
“对不起。”
“对不起?”徐矜冷笑,“我之前问你我衣服哪去了你怎么回的?在我面前说有个大胆的猜想,让我误会是程卓青拿的,你知道程卓青拎着这玩意找我了吗?”
被程卓青质问的难堪面热再度袭来,她喉咙干涩道,
“啊,你不知道,你以为他只会偷偷误会我俩在他床上做了,你看不惯他,一直把他当竞争对手,所以你要他觉得你把我上了,你就赢了是吧?”
“我就是看不得自己女朋友在别的男人家住,”陈实啧了声,揪头发道:“我承认我过激了,但你有考虑过我吗?你行李箱那些衣服的味道跟程卓青身上一模一样!你让我怎么想?”他猛地捏她的手,“我就是太喜欢你了,我控制不住。”
他还戴着那顶毛绒帽,握着她的手温度适宜,却让她觉得恶心作呕。
她怎么会贪恋这具身体的体温。
徐矜抽出手,厌恶地后退,眼光冷嗖嗖飞溅,“醒醒,你的喜欢是什么东西,那就是一团垃圾,劣质土壤能长出什么好苗?陈实你扪心自问,你把我当人了吗?你从头到尾有尊重我吗?今天我去查监控,我…”
她说得很急,有点喘不过气,哽了片刻阖眼缓神,“你知道程卓青干嘛了吗,他第一时间找李永安给我道歉,说监控的事没告诉我,他说让我不安了,他知道一个人被侵犯**会不舒服、会难受!你呢?你从头到尾对我有那么一丁点愧疚吗?”
他没有爱人的能力。
刘雯静说得对,她最终还是要相信她,爱情对陈实来说,不过是本能的荷尔蒙产物、满足他深情人设的既定剧本,以及同性/交手的战利品罢了。
说完便被强行扳着左肩,距离拉进,陈实怒火中烧的脸扑面而来,
“那你呢?我为你做得不够多吗,我他妈每天晚上困得要死也要来找你给你当狗,这不能碰那不能摸,你现在说程卓青这好那好,那你当初就别来招我,你去找他啊?”
“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徐矜忍痛笑道:“如果不是程卓青拒绝了我,我何必找你?”
陈实倏地僵住。
这表情太棒了。
“谈恋爱嘛,我以为差不多的。”她拨掉他的手,边欣赏边拂掉灰尘,“但人跟人之间的差别有时候比人跟狗都大,你哪哪都不如程卓青,所以我们分手吧。”
有人把易拉罐扔垃圾桶,哐地一声脆响,与陈实瞬间惨白的脸色刚好同步。
走出巷子口,徐矜手被拖着,陈实换了副示弱好面孔指着她手机,“视频…能不能删了。”
“我删了你信吗?”
陈实唰地黑脸。
“你就猜吧,每天都想着我,琢磨我什么时候把视频po出去,什么时候把程卓青追到手。”徐矜莞尔,“围着我转吧。”
“你们追不到的。”他半响道,梗脖子咬牙,“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