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卓青当晚回没回来徐矜不知道。
她睡得很沉,又早。几乎一沾枕头就陷入昏睡,一夜无梦。
直到两眼惺忪地睁开眼,手机屏幕显示中午十二点,在床上侧躺玩了几分钟手机,掀开被子,而床尾站着林澄时,
徐矜脑袋直接宕机。
窗帘没关紧,女人抱臂而立,沐浴暖光中,见她终于醒了,丢下一句“起来吃午饭”,随即关门。
……
徐矜站在程卓青门口敲门,十来下后,推门一看,枕被整齐干净,没有人。
她有些抓狂地揪头发,慢吞吞洗漱,涂药。脸颊浮肿不合时宜地鼓胀,比昨天好一点,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脖子上的伤痕**裸如红线。徐矜回去换了一件高领,给程卓青发消息。
–阿姨你叫过来的?
其实都不用问。
等了几分钟也没回,她硬着头皮往餐桌去。
桌子放着三明治和热牛奶,“快吃,趁热喝掉。”林澄若无其事喊。是个大晴天,阳光穿透玻璃杯,女人全心全意地用餐,眉眼被升腾暖雾遮掩。
徐矜梦回高中,当年的班主任也是这样把人叫到办公室,自顾自做事,把人当空气,凌迟般的折磨难忍涌上心头,她盯着只咬一口的三明治,
“对…”
“快点吃,”林澄打断她,“吃完带你去拳馆玩玩。”
“拳馆?”
“嗯。”林澄扬肘提肩扭了两圈,骨头旮沓响,“昨天打麻将打到十二点,屁股都坐烂。”
徐矜:“…赢了吗?”
“……”对面噎着了,“好久没打,手生。下次准赢。”
林澄所说的拳馆在小区附近。很宽阔的店面,装修风格跟普通健身馆差不多,大过年的没什么人,徐矜像小尾巴跟着林澄,看她先跟前台颔首打招呼,脱掉外套,热身,上跑步机。
“别光看着,动起来。”她招手。
徐矜脱掉羽绒服提脚跟上。
她是个运动废,顶多看运动番上头喊室友打几天球,因此当林澄跑完气都不喘,在力量训练区拿起哑铃时,她叉着腰,心跳过速靠墙瘫坐。
林澄没再喊她,只是觑了一眼,而后把T恤脱掉。
徐矜百无聊赖一望,倏地屏息。
女人背部有一条贯穿左肩至尾椎骨的深褐色疤痕。
与其说那是疤痕,不如说是一条深深嵌入皮肤的蜈蚣。至少二十来条缝针痕迹纵横缠绕,周遭皮肤紧缩干瘪,像泡在沸水煮得起皱糜烂。
不只是背部,她的脖子和手腕都有或浅或深的暴力记忆,很难想象她曾经遭遇了什么,徐矜隔着毛衣摸旧痕,脖颈划过喉咙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要不要试试?”
女人说这话时,已经从门锁柜拿出两副绑手带和拳套。
“我完全不会。”
“重在参与。”
她们来到拳击训练场,林澄低头给她缠绑手带、系拳套绑绳。
从手心到手腕,一圈又一圈,再穿过两指之间,直到四指绷紧贴合,徐矜紧握拳头,绷带厚重踏实地层层堆叠,力量凝聚手掌。
拳套大得跟她脑袋有的一拼,林澄系好带子,指着她面前硕大的黑色沙袋,“把它想象成你最想报复的人,自己玩吧。”
说完就走到对侧沙袋下,自顾自练起来。
拳拳到肉的迅猛脆响起此彼伏。
光站着不动显得很傻,来都来了…
徐矜曾经看过关于拳击的影视作品。她模仿着记忆中主角的姿势,双臂竖立眼前,收肘,迅速挥出一拳。
黑色沙袋几乎没动。
她攥紧手心,加大力度连挥两拳,吊链稍有波动,沙袋开始缓慢偏移中轴线。
那黑色庞大而难以撼动的巨物突然变成耳环男,又时而变成陈峰。
她沉默地挥舞拳头,单薄又悬浮的响声隔靴搔痒。
她想借腰部力量发力,却只是一次次地硬用手腕和指骨猛砸,狂揍,到最后顾不上姿势,喘着粗气拳打脚踢,像一枝枯焦易折的树枝。
她太着急,太想宣泄,顾不上旧伤,甚至没能锁定对手,倾尽重心蛮狠一抡,寸劲擦着沙袋划过去。
结果狠狠一摔,下颌着地,摩擦滑出一段距离,当即见血。
那种无法自如调动身体的恐惧,再怎么用尽全力就算下一秒可能死在巷子里,也只是匍匐瑟缩又软弱无力地躺着,任由喉咙软骨凹陷,像被人碾死的蚂蚁。
她已经累了,弯腰驼背,气喘呼呼,那黑色沙袋却只是慢悠悠地晃,慢得她咬牙切齿,又汗毛直立。
对她来说是胜负难料的生死竞技场,而对其他人,仅仅是供人消遣的荡秋千。
如果程卓青没能及时赶来,她真的会死。
后知后觉的惊恐闪电般击中她,沿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狂奔。
徐矜抹了一把泪,热的。转头看林澄。
女人满身伤痕,出拳迅疾,背肌纹路紧绷鼓胀,微微出汗,线条发亮流畅。
旧痕之上,是向死而生的坚韧希望,壮烈而磅礴,像一颗历经风霜暴雨又焕发绿芽的树。
击打响亮敦实,又快又稳,每一拳都捶入腹部,捶穿捶烂般正中要害。沙袋在她眼前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晕头转向自旋转。
她犹如一只猎豹,敏捷、勇猛、警惕、无畏,将猎物耍得团团转。
耳鸣尖锐刺痛,徐矜抹掉下颌潮湿的血,林澄走过来,伸手扶她。
“你平常不锻炼吧?”
“……”
“怕吗?”她拿湿纸巾轻轻擦拭徐矜的脸,昨夜残留的豁口遇冷,酸淋淋的针尖刺感,徐矜吞咽入喉,“有点。”
“我刚开始练核心的时候觉得特别累。”林澄声音很轻,“你感受到肚子这一块在用力,每次我挺起上半身,都感觉自己到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很酸痛,但特别真实,我很喜欢。”
“与其被动地痛,还不如主动地拥有选择权。当你发现自己能够扎实地站在地上,肌肉很饱满,身体充盈力量,再也不会有人一推就能把你推倒,你撂不动的沙袋不再坚固可怖,你不会害怕任何人,包括伤害你的人,因为你很强,你比谁都清楚。”
恨意一闪而过,女人敛眸,拍拍她的肩,“所以要不要跟我一起打拳?”
“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吗?”她有些抖。
“当然。”林澄笑道,“你年轻,勇敢,还很漂亮,会比我好很多吧?”
“我妈一直跟我说你的坏话。”徐矜斟酌片刻,还是决定摊牌。
她不喜欢欠人情。那种看不到头的你来我往让人疲惫,有求于人的不对等关系也使人拘谨不安。
哪想林澄只是点点头,“我也差不多,不然你以为卓青一开始为什么不待见你?”
徐矜:“…………”
“我俩就这德行,改不了。”女人哼笑,“要不是她,我可能也离不了婚。”
就像旁观者无法理解家暴案里的女人为什么不反抗到底,两年过去,当她重新在公司站稳脚跟、经济独立、身体强壮,理所当然地,她也无法理解当年那个麻木的自己。
想必她那时身心俱疲,早已接受这灰暗残破的人生,但陈莉莉没能接受。
陈莉莉比她更愤怒,掉头找程野对峙。
陈莉莉一直是更有想法的人,无论二十出头拉着她往大城市跑,还是说结婚就结婚,冷漠地把她一个人丢在出租屋。她好像永远走在前面,从不后悔、目标坚定,跟她这种小心翼翼做选择的人根本不一样。
“你懂什么,”她当时自暴自弃,“我这种人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凭什么?”陈莉莉反应特别大,当场就哭了,她泪流满面质问,“什么叫你这种人,你都这样了,那我算什么?”
她们算什么呢?
她们互相羡慕又嫉妒,却殊途同路。
“你妈向我借钱,我没给。”林澄帮她解下拳套的系带,“她后来又来了几次,正好碰到程野喝了酒。后来也是她帮我找的律师,你不知道吧?”
徐矜还在消化,摇头道:“她没说过。”
高三那年她受不了家里争吵抱怨的氛围,选择了住校,考上大学后她也很少回家,她只是单纯以为陈莉莉厌倦聊林澄了。
“我当时不好意思,不准她讲。”林澄说,“所以你别觉得自己是负担,你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安慰你知道吗?”
“知道了。”徐矜盯着地板低喃,脑子有点乱。
“之前的事我们就翻篇,”林澄双拳碰了下,“以后你不想做的事就直说,遇到危险第一时间联系我,别去找陈峰麻烦,交给大人,你给我好好读书,锻炼身体,能做到么?”
“能。”
林澄伸出一只拳。
她伸出自己的拳头,林澄没摘拳击套,一大一小的拳头碰撞,响动微弱而坚定。
“回家住吧,别墅有点偏,出什么事也没个照应的。”
“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女声犹豫不决,像怕生小猫迟疑地敞开肚皮。
林澄一顿,感动浮上心头,装作无事发生,“可以啊,我最近都在家。”
“其实我有病。”
林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