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双衣你烦死了!”
这是贺兰破八岁时的口头禅。
那年冬天,贺兰破大病初愈,同村的奶奶见他瘦得可怜,一连数日炖了自己家里两只母鸡送来,叫祝神守着贺兰破吃干净。
后来贺兰破身体好些,能下床跑动,过年就去奶奶家里帮着编了几日的竹篓。
那时的贺兰破不会使刀,不会武功,不会上马,也不会杀人,没有贺兰府的夫子和武师挖掘他凌驾常人的天赋,但即便在乡舍里,在田野间,与诸多琐事打交道,表现出的聪慧依旧可见一斑。
一个下午,他能琢磨出几种更快更结实的编法,一天编织的竹篓是奶奶一家子平日四五天编织的量。分明是熟能生巧的活计,到了他这儿,一上来就叫人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老手。
祝神替隔壁阿叔卖了一天年货回来,怀里捧着给贺兰破买的八宝鸡,一进门就撞见贺兰破在油灯下跟一堆竹条打伴,小小的身板抱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玩意儿编得认真又起劲,想是编了很久,贺兰破时不时就抬起胳膊揉揉眼睛。
鸡要趁热吃。祝神陪着贺兰破,他吃爪子贺兰破吃腿,两个人就着除夕的月色吃得满嘴油光。
吃完了鸡洗完了脸,贺兰破还不睡,说要把手里东西编完,明天送给奶奶。
祝神就陪他。
陪着陪着,祝神撑在桌子上打起瞌睡。
一个不经意把自己晃醒,已是夜半。祝神看见桌上油灯还亮着,一只用竹条编织好的公鸡放在桌下,精致又生动。
而贺兰破坐在他对面的小椅子里,裤管卷到膝盖,脚还在木桶泡着,就这么低着脑袋睡着了。
他起身摸了摸水,已经温凉。
祝神悄悄给贺兰破擦了脚,把人抱到床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他远远看着贺兰破给奶奶送了那只竹条编的公鸡,等人回到身边来,祝神问:“奶奶喜欢吗?”
贺兰破点点头。
他们走在石子路上,大年初一的朝阳照得这个村庄的土地一片金黄。
“那你给哥哥也做一个好不好?”祝神挥着随手捡的树枝,弯腰凑过去说,“小的就好,我也想要。”
“不做。”贺兰破说。
祝神扯扯他的袖子:“做一个嘛。”
“不做。”贺兰破毫不留情。
“小鱼——”祝神蹲下身,拉了拉贺兰破的手,“给哥哥做一个嘛。”
“不做。”贺兰破拔腿要走。
祝神一把抱住他:“做一个嘛求求你了。”
“说了不做就不做,”贺兰破挣脱不开,“祝双衣你烦不烦?”
“做一个嘛做一个嘛!”
祝神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八岁的贺兰撒泼打滚:“求求你了给哥哥做一个嘛!就做一个!做一个好不好!你就做一个嘛……”
“祝双衣你烦死啦!”
-
这一夜祝神睡得出奇的好,以至于贺兰破离开也没有惊动他。
再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容珲端了茶水和一碗清粥坐在床前。
祝神正要起身,忽察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一个香包。他拿近闻了闻,是贺兰破身上山空的气味。
翻过面,方见贺兰破不知从哪翻出纸笔,在香包上附了张字条:
不是祝双衣不许拿。
祝神:“……”
容珲正等着祝神吃药,见这人坐床上盯着手心久久未动,便凑过去看那儿到底有什么。
刚看了一眼,也给沉默住了。
“小公子还真是……初心不改。”
祝神面无表情将那字条扯开,自顾在腰上系好香包:“不是祝双衣,我也要拿。”
容珲在一旁觑着,从对一个孩子的沉默变成了对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沉默。
吃药的时候,容珲才将这一夜的事报给祝神:“这小店原本只有三人经营,昨儿我和辛不归去后厨看过,伙计掌柜并厨子果真都已遇害,被藏在了灶下,死相实在可怜,那小二……”
“说重点。”祝神打断他,端起清粥喝了一口。
“哦,就是我们把他们埋了以后,楼上就听着有人起来,那人药醒动身,趁夜赶路,没多时小公子和辛不归也追去了。”容珲盯着祝神端粥的手,“这粥是我从米缸找到的大米熬的……您小心烫。”
昨夜有贺兰破陪着,加之山空有安神奇效,祝神难得睡好之后身体舒爽,早饭便把一碗粥都喝得干净。容珲瞧在眼里,心想自己做饭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进,一碗白米粥都那么受欢迎。
“每月十二,古家祠庙门大开,给所有进去的人提供住食。”祝神说,“小鱼他们从秋沙追杀那个中将到此,已一月有余。对方躲在古家祠,今天他们就会跟着混进去。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古家祠属于西飞台古氏的地盘。古氏作为沾洲最古老的几大世家之一,近几十年已逐渐败落,数十座城池归属地都被其余世家瓜分得七零八落。唯独老巢西飞台,贺兰氏在最近水楼台的位置,却多次出兵无功而返。都败在攻打城墙那一步。
西飞台的城墙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坚实高大,贺兰明棋数次发兵,不管用尽什么办法,到了城墙那一步,总因为各种状况被打得溃不成军。
最奇怪的一次,也是贺兰明棋最接近目标的一次,眼看城门就要攻破,贺兰军也快占尽上风,大晴天里莫名其妙刮起阵阵阴风,直朝城墙外贺兰军呼啸而去。古氏守城将士趁机火攻,竟反败为胜,几乎烧死上万贺兰精兵。
从那之后,贺兰明棋便偃旗息鼓,蛰伏不动。
容珲叹道:“说起来,古氏一个百年大族,自家的祠堂竟不修在府里,而是修在庙中,当真是叫人看不明白。”
“若是轻易能看明白,贺兰明棋也吃不上许多亏。”祝神似笑非笑,“祠堂不干净,才要佛祖来镇压。”
-
古家祠收容房设在祠堂西侧,占地极广,呈方阵修建,十行十二列,禅房模样,一房两榻,最多两人居住。每两个月一次洗牌,旧人出去,换新人进来,期间愿意留的可以留下。
今日西门大开,祝神和容珲赶到时门子桌上还剩二十个牌子。
一面排队,容珲一面跟祝神嘀咕:“古氏这许多年外头撑着世家的架子,内里早就入不敷出,自家的算盘还拨不转,竟依然日日坚持这救济八方的体面——一个月收留两三百人进来,好吃好喝供着。只要守规矩每日去佛前添一柱香就能捡这便宜,说是给佛祖纳些香火,谁知搞哪门子猫腻。”
祝神不置可否:“这祠堂的设置,不知给了多少人躲避杀身之祸的藏处。”
正说着,便排到他们。
门子一边递牌子一边说道:“牌子挂黄的那面。过了酉时,天亮之前不要出门,不要点灯,不要发出声音。”
又瞥见祝神,忽咧嘴笑道:“看公子生得细嫩,高门大户出来的,何苦来这儿凑热闹?”
祝神亦颔首笑道:“被家里赶了出来,没别的去处。”
“原是这样。”
门子还想说什么,容珲上前一步挡了祝神。
那门子便道:“我多提醒公子一句,进了这儿,入夜最好连眼也不要睁开。”
“多谢。”
二人领了牌子,就撞见一个上月住进去的人离开,与他们擦肩而过。
祝神问:“瞧见没有?”
容珲:“什么?”
祝神指了指自己眉心。
“您说他眉心那一笔绿砂?”容珲说,“好像是驻院的法师点的,离开之前每个人都要去佛前拜别古氏的这位法师,有缘人就能被他点这么一下。轻易还洗不掉来着。”
“就没人不愿意被点的?”
“这倒是没听说过……”容珲琢磨,“不过人家都给吃给穿一个月了,点那么一下谁也不好推脱吧……”
祝神打量他一眼:“这东西洗不掉。届时咱们离开,他要给你画一笔你也不推脱?”
“我……”容珲语塞,干脆一股脑把话推给祝神,“您舍得我被点的话,我就点!大不了回去拿巾子蒙着。”
祝神笑笑,不再多言,只道:“看看咱们住哪间房。”
容珲伸手看牌子,两个人一起来,拿相同的牌子,都是“甲行巳列”。
“这牌子也稀奇。”容珲找到屋子便闷头收拾,祝神站在门口晒太阳,听他在里头念叨,“一面黄,一面白。涂成这样,管好看?”
祝神闭目吹着微风,头顶掠过一只朱砂色的蝴蝶:“兴许挂一晚上,就变白了。也未可知。”
房里打点完,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他们绕到祠堂后,隐隐约约听着某处念经的声音,便寻过去,看见一处四面都有门窗的屋子。
这屋子修得四四方方,门窗虽多,却是紧闭。站在门外,里头一览无余:几十口两人合抱大小的钟吊在梁上,朝北放着一颗巨大的佛头。一群和尚打扮的人正绕着那些钟自西向东转圈,嘴里念念有词。
容珲蹙眉:“这佛……怎么是闭着眼的?”
祝神不言,依旧是那副笑不达眼底的模样观察着里头一众陈设:“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佛,真身是棺材?”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听有人冷冷喊了一声:“祝双衣。”
祝神脊背一僵,不动声色朝反方向一转,迈步就走。
后边的人腿长,迈得步子也大,声音更近了:“祝,双,衣。”
祝神装听不到。
“祝——双——衣。”
祝神停下脚,慢慢转身,笑眯眯道:“贺兰小公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