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安 第5章 第五章

平淡的日子随岁月推移，秋收过后，二人约着月初去京州游玩。

这阵子冷云枝都在积极翻看有关京州见闻的书籍，越看越是对京州充满了憧憬，想去看烧灯续昼的不夜城，想去感受海晏河清的太平盛状，想去见证市列珠玑的富庶景观，大半年来在脑海构想出的画面，早已无数次抬高她心中的期望。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冷云枝立马拎着裙摆跑过去。

“娘子！”槐恩放下扁担，一个回头，娇小的身影便扑入了他的怀中。

心脏咯噔猛跳，槐恩温柔地看着她的脑瓜尖儿，他耳垂的薄红瞬间晕染开来。

自他们有了肌肤相亲后，二人的感情开始快速升温，冷云枝从最初的拒他于千里之外，再到被迫接受，再后来放下戒备，最后敞开心扉，相濡以沫，槐恩走了近两年的路，收获了如今会朝他使性子撒娇的冷云枝。

“菜我已经切好了，不过你昨日捕的鱼我不会处理。”冷云枝用下巴尖抵着他的胸膛，两瓣柳叶眸噙着笑。

纵使过了大半年，冷云枝这般凝着他，槐恩还是会忍不住脸红，强劲结实的手臂羞涩地搭在后颈上，好一会儿才搂过她的腰身：“早时娘子在睡，我忘了说了，草鱼太腥，鳞片还可能伤手，放着我来就好了。”

“后日就出发去京州了，娘子可收拾好了？”

冷云枝点头：“你要收拾吗？”

“我是个糙人，娘子帮我放两身衣裳就好了，娘子的物件多，莫要忘带了什么。”槐恩顿了顿，嗯声思量：“不过京州富饶，娘子若落了物甚，大抵也能买。”

“到了京州，我想先去尝尝那里的龙须面。”冷云枝挽过他的胳膊，摸到了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槐恩笑得腼腆，把这支金色的花别在冷云枝鬓角：“跟着他们在山里砍柴时，看见一个女子在用银杏叶卷花骨朵儿......我偷偷学了下。”

冷云枝摘下来看了眼，撅着嘴，小声嘀咕：“还蛮好看。”

槐恩被夸得嘿嘿乐：“娘子，来年我们在院角多种几棵银杏树罢，秋日闲，我想天天给娘子卷花骨朵儿。”

“才不要，屋里都该堆不下了。”冷云枝往青石阶处走，阳光投落，她捏着“银杏花”转动，每一瓣花朵上犹如镀了朦胧橘光。

“那就建个小屋子，专门给娘子放银杏花！”槐恩贴过去，眸底亮亮。

冷云枝闻言看他，扑哧笑着。

*

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着，可就在临行的前日，槐恩出事了。

当吴娘大喊大叫着来找冷云枝时，冷云枝正在给槐恩收拣衣物，指尖顺着腰封上的流线型暗纹抚过，如画的眉眼显露出几丝柔软。

她绣过帕子，绣过枕头，绣过抹额，却没有一样是替槐恩绣的，所以她特意备了这份惊喜，往后她也只想给槐恩绣腰封。

可是，没有往后了。

槐恩死了。

“出什么事了？”冷云枝戴好面纱出来。

吴娘跑得气喘吁吁，看着冷云枝疑惑的神情，欲言又止：“你家槐恩......遇害了。”

就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迅速炸开，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冷云枝的瞳孔猛然一缩，她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顷刻被抽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十里地的，当看着中箭躺地的槐恩，所有侥幸心理在这一刻都被击垮。

周围的人声嘈杂，地上躺了一大片中箭的村民，血淋淋的，可除了槐恩，所有的声音仿佛被屏蔽，所有的人和物也入不了冷云枝的眼，清泪模糊了视线，在眼眶中打转，她捂嘴呜咽着，五脏六腑抽搐到发痛。

“槐恩......”冷云枝跪在他身旁，感受着他变得冰冷的尸体，绝望到止不住地发抖。

她不敢想象没有槐恩的日子，她勾画的未来里全都是槐恩。

“槐恩！”冷云枝无措地抱着他，沾满鲜血的手指颤巍巍地捧上他的脸庞，平日里最喜欢盯着她看的眼睛，如今紧阖着，如何也不肯睁开。

“闲杂人等全部避退！不要影响官府办案！”县尉领着仵作等人大步赶来，瞅着冷云枝迟迟没动静，沉着脸就要把人拽开。

“诶诶诶！官爷！”吴娘拦着，低眉顺眼地请求：“这死的是他相公，劳烦官爷通融一下罢。”

县尉在冷云枝身上打量了一番：“我能体谅这妇人的心情，可也不能耽搁了官府办案呐。”

“云娘子！”糟婆惊叫，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冷云枝倒在了地上，哭晕了过去。

*

因为地方偏僻，案发时没有目击证人，现场又没有留下有效的线索，是蓄意谋杀还是两方势力争斗引来的误杀，皆无从判断，可审案拖着便会逾期，县衙索性修饰文书糊弄过去，给足受害者家属体恤金，想着就此作罢。

死者已逝，生者的还得继续过活，倘若揪着不放，拿不到钱不说，恐要惹怒了官家，大伙儿都门儿清，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哪能得罪什么人，无非就是无辜遭殃的那一批，所以最终还是拿钱妥协了。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般想法，譬如冷云枝，她偏要讨个说法。

然而一连数月，她都是被官府赶出来了，无人回应她的诉求。

今日她又如往常来闹，又如往常那般被丢了出去。手背划过石阶，刮出道道血痕，渗出血珠，冷云枝疼得咬牙，怨恨地看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只觉得可笑至极。

“嘴上说着爱民，却如此草菅人命，含混结案，你们枉对百姓，枉对头顶的乌纱帽！”

“昏官！还我公道！”

“二姐？”

身后的一声呼唤，令冷云枝的血液陡然僵住。

“真的是你啊。”

云绿色绢彩织成履印入眼底，冷云枝抹了把脸上的泪，不愿与她对视，撑着地面要起，手背被冷青芷用力踩住。

她吃痛咬牙，两个丫鬟的讪笑入耳，冷云枝逼不得已抬头。

“哎呀。”冷青芷松开脚，鬓发间的镶绿松石步摇晃动：“三妹见着你太激动了，二姐莫怪。”

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在她的面纱上，恬静娇美的面容上佯装出几分怜惜：“听闻二姐的脸也毁了，如今丈夫又死了，往后怕是不好改嫁了。”

冷云枝眼神眯起，知晓自己的处境难堪，只字不语，只想快些离开。

“诶！别走啊。”冷青芷拦住她，笑意不达眼底：“怎么说也是姐妹一场，今日我是特意来给二姐送喜钱的。”

冷云枝神情微变，看见她丫鬟递来的鼓囊囊的钱袋子，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我和许公子要成亲了，知晓以你如今的身份出席不了喜宴，可三妹很感激二姐当年的‘牵线’，若不是二姐，三妹如何能成状元夫人呢。”

冷云枝瞳孔晃动，一时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二姐当年克死了苏姨娘，如今又克死了丈夫，想来是命定的天煞孤星。”冷青芷取下宝钿凤鸟金簪，插在冷云枝的发髻上，眼神里尽是施舍讽笑之意：“不是三妹说你的不是，你的命格不好已然是事实，此事你若再闹下去，必定会传到父亲耳朵里，二姐自个儿想想，此案审转到父亲手中，画面得多难堪呐。”

闻言，冷云枝的乌睫轻颤了颤，鼻尖发酸。

“我只是好意提醒。”冷青芷托着她的后脑勺，俯身倾近，低声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算是妹妹对你仅有的善意罢。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甚至是容颜体态，你样样强于我又如何，十余年来，你不依旧被我踩脚下？往后你我之间，更是云泥之别。”

说罢，冷青芷轻快地笑了两声，领着两个丫鬟离开。

烈日灼人，心却寒凉至冰窖，冷云枝仲怔了好半晌，满眼狼狈，内心塌成废墟。

冷云枝拔下簪子，面无表情地丢在地上。

她要继续闹吗？

方才冷青芷的话在她耳畔回响，纵是事情吵大，必定过不了知州府那一关，到时高堂相见，又叫她情何以堪......

春寒料峭，高山上的积雪逐渐消融，坟地里又添了几座新碑。

冷云枝拨开嫩芽冒出的枝桠，顺着这条小道过来，踩扁的青草再次探头，浸在雪化开的冰水里，鞋履一压，发出细微的声响。

新土堆成小谷，不久前还鲜活的存在，如今却在黄泉彼岸，冷云枝看着槐恩的木碑愣着神，眼泪一骨碌掉了下来。

她不知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久到天色快要黑尽，俯身缓缓抱住他的木碑，低语呢喃：“槐恩，你都没带我去京州......”